第十章(7)
就这么陆陆续续地、不断地有姑娘登门,前前后后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无梁村人在无限的感叹和惊讶中也跟着热闹了一个多月。汉子们眼热得恨不能把自己那玩意儿也割下来,也好这样体面一回!女人们见了面,都摇着头说:一个个花枝一样,都是多好的姑娘啊!
让人惊讶的是,在明白了春才的所有情况之后,居然还有一位姑娘愿意留下来,这姑娘名叫惠惠。惠惠说是从河北来的,说是就认定春才人好,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图……就在老姑父一次又一次说明情况,劝她走的时候,这位名叫惠惠的姑娘哭了。
惠惠哭着对老姑父讲了她的身世,说她在河北老家曾经结过一次婚,结婚后才发现丈夫是个赌棍,把整个家都败光了。那赌棍不光是赌,还是个酒鬼,喝了酒 就打她,往死里打。她坚决不跟那人过了,她是离了婚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说,只要不挨打,她愿意侍候春才一辈子。这话把老姑父说动了,就去做春才的工作。春 才仍不吐口。
老姑父说:我做主了,先把人留下,试试。
春才不说话,也不开门。
想不到的是,这位名叫惠惠、看上去白白净净的胖姑娘,在豆腐坊门前等了三天后,也不管春才愿不愿,竟主动上他家去了。她打听到了春才家的院子,就大 大方方地进了春才家。进门后,她拿起笤帚就扫地,而后做饭、洗衣裳什么都干,还连着给春才娘梳了三天的头。喜得春才娘不停地流泪。那是喜泪。
而后,春才娘亲自带着惠惠叫开了春才豆腐坊的门……最初,村里没人相信惠惠会跟着春才好好过日子。还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过惠惠,就见她自从进了豆 腐坊之后,春才不说话,她也不说,就默默地干活。春才的豆腐坊里有张桌子,桌子有抽屉,抽屉里放着卖豆腐的账和钱,可惠惠从不往桌跟前去。
据说,豆腐坊里就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春才终于开口了。春才说:你还是走吧。
惠惠说:我不走。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愿意侍候你一辈子。
春才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说:这钱,你拿上,买张车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钱,惠惠眼泪汪汪地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无处可去。
春才没有办法了……
自从惠惠进了豆腐坊之后,春才的日子开始有了些颜色。每到傍晚时,人们就见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绳子,绳子上搭着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过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风飘扬。
有时候,惠惠会把两人的饭菜端到豆腐坊外边来吃,惠惠还不停地给春才碗里夹菜。人们看见了,说:多好。
后来,一天一天的,人们见春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又见这女子在豆腐坊里什么活都干,里里外外地忙活,实在是春才最好的帮手。人们也就信了。—个个都说:春才真是掉福窝里了。也有人说,许是上天可怜他,派了个“青蛙公主”搭救他来了。人们都说惠惠的好话。
惠惠每天傍晚时,都要回村一趟,给春才娘洗脚、捏脚、掏耳朵。人们想不到她还会这手艺,都说,惠惠真孝顺呢。
春才豆腐坊的生意也越来越火了。四乡的人有很多是来看新媳妇的,捎带着就把豆腐买了。人们都知道这女子是自己跑来的,都想来看看她长得什么样。惠惠呢,也不怕人看。人们看了,私下说:这么好的姑娘,嫁一个……不亏么?
春才娘也一直操着春才的心呢。三个月后,春才娘把春才和惠惠叫到家里,对两人说:也这么长时间了,要是没有啥,就把事办了吧?
春才不吭。
春才娘问:惠惠,你说呢?
惠惠说:只要才哥不嫌我,我当然愿意了。也别铺张,领个证就行。
春才娘听了很满意,说,那我找人看个好儿,秋后就办吧。这么好的媳妇,也不能太省了,钱该花也得花。你说呢,才?
春才说:我听娘的。
春才娘又说:惠惠,你只怕得回去开个证明吧?
惠惠说:娘,证明啥时开都行,不急。
就此,春才娘专门去了一趟尚书李,请人给看了好儿,日子定在了阴历八月初七。
可是,在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很平常的一个日子,惠惠不见了……
后来,人们回忆说,一早,国胜家的女儿素梅喊惠惠一块进城,说是要扯块布料做衣服。惠惠开初还不愿去。素梅说,去吧,嫂,去吧。惠惠回头看了看春 才,春才也说:去吧,你也该买几件衣裳了。惠惠就跟着素梅一块去了。临走时,惠惠还说:二奎家要十斤豆腐,钱在抽屉里呢。春才说:知道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素梅一个人回来了。她说,两人在商场里走散了……到了这时候,人们才怀疑,惠惠是不是跑了?
人们算了,惠惠在无梁一共待了一百零一天。如果她真的跑了,那她就太有心计了。那是一百天哪,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在人前走来走去,怎么就没看出来 呢?要真是个骗子,一个女子,她也太能藏了。当晚,一村人闹嚷嚷的,老姑父觉得心里有愧,老姑父敲了钟,要动员全村人去找。这时候,春才从一个黑影里走出 来。春才说:不用找了。
这话说得很含糊,至于究竟什么原因,就没人知道了。有人说:不会吧?惠惠不是这样的人。人们就追着素梅问东问西,素梅说,两人分手时,她还说,要是 走散了,就在灯塔处等着。人们又问:你等了么?素梅说:等了。我一直等到天黑。人们乱哄哄地说,看看,看看,你傻呀,她她她,早跑得没影儿了!有的说,跑 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不是河北的么?找她去!有的说:河北?河北啥地方?
这一问,把所有的人都问住了。可不,河北地界大了。
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惠惠带走了所有的钱。惠惠之所以待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摸清春才放钱的地方,春才磨了这么多年的豆腐,他的钱都在—个地方放着。现在,豆腐坊就剩下五块钱了。那五块钱在抽屉里放着。
素梅百口莫辩,突然说:她的提包还在呢。
等人们跑去时,春才豆腐坊的门关着。那惠惠的提包春才早已打开看了,包里装的是一包草纸。看来,这的确是—个圈套!
一村人的眼,都让老鹰给叼了!你说这有多沮丧。老姑父骑上车要去镇上的派出所报案去,被春才拦住了。春才说:不怪人家。
不久,豆腐坊门前挂出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无论亲疏,概不赊账。
此后,在差不多有一二十年的时光里,春才一直在磨豆腐。
再后来,当我再一次回到村里,见到春才的时候,他已完全变了模样,成了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了。
这时候,春才娘已下世了。名义上,他现在是跟他弟弟、弟媳和侄儿们一起生活。
前些年,听说他的豆腐坊扩建了,在镇上占了好大一块地。豆腐坊也不仅仅是磨豆腐了,他进了一套生产腐竹的机器,在镇上办了一个的工厂,生产腐竹、千 张之类的豆制品,曾经非常红火。有一段时间,就靠着那个工厂,他给弟弟家盖起了三层楼的房子。那房子里外都贴了瓷片,屋子里冰箱、沙发一应俱全……院子里 还种了花。
可不知为什么,他又重新退回到村里来了。我是在村头那间旧作坊里见到春才的。他已成了一个小老头了,脸色蜡黄,手指也黄,那是烟熏出来的。春才过去 不抽烟,现在也抽上了。他的目光里像是掺了一种什么东西,一种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像是有一点斜视,眼角里有一个极亮的点。看见我的时候,他先开的口,他 说:回来了,吸支烟。说着把烟递过来,我有些惊讶地接过了他的烟,而后问:生意不错?他淡淡地说:凑合。
时光是可以改造人的,人真是会变的。这一次,春才主动告诉我说,当年,他在镇上办豆制品加工厂的时候,最初生意还行。后来,周围一下子办起了七个豆制品加工厂,七家挤他一家,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败下来了。如今,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我问他为什么,他愤愤地说:他们全都造假!真的反而没人要了。他们还到处打广告,包装也好。接着,又很商业地说:他们是贴牌,我斗不过他们。
接着,他说了一个商标的名字,我噢了一声,说:这牌子挺响的,到处做广告。
他说:假的。都是找印刷厂印的。只要花钱,啥都可以印。
接着,他有些悲伤地说:再好的东西,不掺假,没人要。我的好东西卖不出去,没人要。而后,他又说:你看这腐竹,多好的腐竹,没人要。城里人就认假, 吃骗,假了才有人要。真正磨出来的好腐竹,都有些发暗,是暗黄。可城里人偏喜欢黄亮亮的,那都是上了色、掺了添加剂,抹了一层蜡的。
我惊讶地问:还上蜡?
他鄙夷地说:上。镇上那些厂子,每一家都上,不上没人要。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们都上蜡?
他突然笑了。很多年了,我还没见他笑过,他嘴撇了一下,笑着说:你知道吧,老八失业了。
我迟疑着,我实在想不起了:老八?你说的老八?
他说:老八,你都不记得了?
经他提醒,我终于想起来了,早年邻村里有一个卖老鼠药的,人称老八,常年在集镇上铺一块红布,摆摊卖老鼠药。他的老鼠药名叫“八步断肠散”。但据我所知,曾有两个“老八”,一个是卖老鼠药的,一个是我老师的绰号,我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
他说:不是回城的老杜……就是镇上那卖老鼠药的。
他说:我去看过,他们的厂子,我一家家都看过。他们当然不会说自己造假,可镇上的那些豆腐坊里没有老鼠。
他说得很含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老八虽说卖了一辈子老鼠药,可他并不懂老鼠。起码没有我懂。早些年,我跟老鼠说过话。夜里,子时,老鼠从洞里钻出来,爬到我的床头上……
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他说:他们的豆腐坊里没有老鼠。
他说得太简约、跳跃,不知“他们”指的是准。他说:老鼠是最聪明的。
春才的头发已全白了。白了头发的春才成了一个很健谈的人。他坐在那里,目光望着远处,不停地说着话。
如今,春才仍开着一个很小的豆腐坊,只有一盘磨。
春才每年都要还债,还他当年在镇上开豆制品加工厂欠下的债务。他的豆腐坊虽小,生意还行,周围村里人仍然吃他做的豆腐。因为人们知道,他的豆制品不掺假。镇上的那些假货,那些鲜亮的东西,都一车一车地卖到外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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