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四周雨声仍急,头上却不明不白地停了。是一把伞。
谢景生只问了一句:“叶青,你又不出国了?”
至此,大局已定。
最后我对着母亲掉下泪来。
我说:“妈,您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婿都是博士、博士后,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只想做一个平凡快乐的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好?他家里条件不好,他没有出国的机会,但是我喜欢他呀。”
母亲终于开恩,叫我带九信回家。
九信隆重地来上门,言谈斯文,举止大方。与父亲谈得甚是投机,父亲很满意,说:“这小子,将来必有出息。”但是母亲只是默然。
我是那么紧张,焦灼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答。她终于叹气,“倒宁肯他平庸一点啊,真的有了出息……”
她不再说下去。
磨折数年,双亲的探亲签证批了下来,他们决意长住,却又搁我不下,几番思量,几至不能成行——当然最后还是走了。
我在机场,照例准备恭听上至做人做事下至炒菜洗衣的种种训示。然而母亲紧紧拉住九信的手:“以后,你要善待叶青。”
我一呆,然后大哭起来。
就这样嫁了。
婚后一周,谢景生来看望,还在门外便惊呼:“连个大红喜字也不贴,”进了门,环顾左右,“怎么,什么家具电器也没买?”瞪大眼睛看我们,“你们就这样结婚了?”摇头苦笑,“象过家家酒一样。”
我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着火一般穿梭,笑着应:“没钱嘛,仪式从简。”
谢景生“嗨”一声:“难道叶伯伯叶伯母没留钱下来给你们?”
“我老爸老妈千叮万嘱,叫不要轻易动用,说是以备大事的。”
谢景生啼笑皆非,“结婚还算不上大事?该用钱的时候就要用。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九信跨前一步:“谢先生,我想爸爸妈妈说的大事,是指有急需急用,生病或者投资,这一类必须用钱的时候。结婚只是个仪式,办不办都无所谓,反正日子还长,家里的东西,也应该用我们自己的钱来买。”
谢景生一愣,笑道:“你当然无所谓,我只怕委屈了叶青。终生大事,太草草了。”
我在厨房里应声:“谢大哥,我不要紧的,都可以。”
谢景生扬声向我:“你大姐二姐知道这样结了婚,难道不心疼这个小妹。她们也寄了钱回来吧?”
九信不卑不亢答:“几位姐姐姐夫的钱,我们就更不能用了。他们在国外辛辛苦苦赚钱,我们大手大脚花用,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我早跟叶青商量过,这些钱都存起来,以后等大姐二姐回国,或者在国内置产时,再还给她们。”
——两人皆笑吟吟,客气气,彬彬有礼,言词得体,却硝烟四起。
我第二十八次掀开锅盖后,慌慌张张冲入客厅,顺便灭火:“九信,你来看一下,这个鸡蛋羹怎么坚持不肯凝啊?都蒸了半个钟头了。”连拉带推把他弄进厨房。
九信过来,“不会吧,”一掀锅盖,低头尝尝,“你放盐了吗?”
我摇头,“没有啊。——咦,你不是说,佐料最后再放吗?”
九信顿足:“你不放盐,它怎么会凝?我 来我来。你陪谢先生坐一下。”
谢景生起身:“问九信,你帮叶青善后吧。叶青,我走了,你送我下楼吧。”
楼道里的路灯坏了,我摸索着下楼,谢景生回身扶住我,叮嘱:“叶青,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有什么问题,谢大哥总是帮你的。”翻来覆去,总是这几句,仍仿佛意犹未尽,忽然自己也知觉,笑道:“我老了。”
下到路灯完好的一段路,我才看清他神色黯然:“我第一次见到你,还以为你只有13岁,连你都结婚了。岁月真是催人老。”
我问:“谢大哥,你怎么不结婚呢?”
他静寂良久:“西式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新婚夫妇要说……”
我敏捷地接口:“我愿意。”
他略略失笑,“不是那一句。是前面,我愿生生世世与你为夫妻,无论贫与富,贵与贱,健康或疾病……我要一个这样的女子。”
我真心真意地为他着急,“你比我大十四岁,哇,三十七了,”催他,“谢大哥,你抓紧哪。”
他只微笑:“可遇不可求。”亲呢地拍拍我,“叶青,你以后会明白。”
有很多事,我的确是后来才慢慢想通的。
比如母亲的沉默。
有相当长一段艰苦黯淡的日子。
我分到一家省直机关工作,衔头甚大,有许多人一听到我的工作单位便肃然起敬,然而不过如此。
一间办公室里,除我,共是二女一男,很高兴我的加入。发现我不懂任何一种纸牌游戏,而且对“关三家”、“拖拉机”统无学习热情,就又很痛苦,中午还是要到隔壁办公室凑角。
对桌女同事整天在说:“我儿子可聪明了,才一岁半呢,一看电视上的刘德华就喊爸爸爸爸,伸手要抱。我都跟我老公说,你生在这里是太划不来了,你要是在香港,……”
有一次她老公御驾亲临,连后楼的同事都轰动了,跑来一看究竟。然后悄悄议论:“他象刘德华?”“你听错了吧,小姚说的是吕方吧,要不然是曾志伟?”
邻桌女同事则是另一番面貌了。
为着我买的圆凳是四块钱一把,而她买的是三块钱一把,足足在我面前夸说了半个月:“叶青呀,当家过日子可跟做姑娘不同啦,你要学会杀价啊……”突然 发现我买的凳子是四条腿的,而她的只有三条腿,又气得一个星期不理我。后来不知怎么想通了,同是十二块钱十二条腿,她还比我多出一个椅面,才又跟我恢复邦 交。
斜对面那位男同事,欣然身处众莺莺燕燕,关于物价及流行,比女将们更精通得道。偶尔与我聊天:“小叶,怎么今天有点咳嗽呀,感冒了是不是?昨天晚上……是不是,那个,太过了?年轻人嘛,这个是免不了的。哈哈哈。”
我心里暗骂:……
(以上删去十数,不,数十字。)
月中在提款机上插卡进去,“咔咔咔”吐出单子来:“现金不足。”原来,钱是这样一桩易耗品。
九信进了他母亲生前的车辆厂。日子恒常如是:行在路上,背后有人忙推左右:“看看。翻砂车间那个女的,你晓得吧?就是那个……”旁边的人忙回头:“呀,这么大了唷,都不晓得他老子是谁?”
工厂从来嘈杂,职工惯例高声大嗓。
九信一直在台车车间,一百多大学生,连清华毕业的都不算什么。他做种种粗笨工夫,历年防汛抗洪他都是突击队员——幸好始终是“时刻准备着”阶段。
也没什么。我用医院开的e霜擦脸,在后街的小店买衣服,与同事打伙批购丝袜。九信不加班、我们也不吵架的时候,就一起去江边散步,或者去逛书市,还看一块钱一场的录像。
有一次糊里糊涂撞到三级片,被警察连锅端了。百般解释才相信我们是夫妻,随即面色和缓下来:“你们在家里看就是了,跑外头来干什么,孩子小?没房 子?哦,没录像机……会有的。”我一只手一直在口袋数人民币数目,生怕罚款。但他只在九信肩头重重拍一下。我事后悄悄笑:“勉励你呢。”
九信一路沉默,快到门口,在楼道的漆黑里,他将我用力一抱:“叶青……”
忽然不须他说,我已全懂,“唰唰”落下泪来,声音哽咽:“我自己愿意的……”
对我而言,生命中的巨大转折便是某一天晚上,九信忽然问我:“你信不信,世界上有报应这回事?”
后来才知道,当有人问你“信不信”时,就是他自己已经信了。
那个对九信的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数十年来,宦途得意,好风借力,到达顶尖地位,很少也可能根本不记得当年的年少失足。唯一的遗憾便是小女儿生下来就有严重残疾,不能吞咽,不能说话,终年卧床,只是一堆没有情感意识的死肉。这么多年,倒也认命,何况还有聪明美丽的长女。
没想到,聪明美丽的长女婚后一年生下外孙女,竟至助产士一接到便惨叫一声,松了手,幸被旁边的护士接住。那个孩子,没有人敢去抱他。
一夜之间,家中有两个残疾到不象人的人。
也是他白头的速度。
老妻颤颤巍巍上寺里求签,求出的签语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妻当即中风倒地,救活后半边手足不能运动。
值此内忧外困,还有他的身家地位不能不参加的喜庆事项,其中一项便是车辆厂的厂庆。
在厂门口,由厂领导陪同他参观光荣榜,他立在榜前良久良久,然后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想和这个技术员谈一谈。在简单的例行问题之后,他终于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到底是因为九信独特的姓氏让他记起生命中的问氏女子?还是真的如他人所说,是父子之间的血脉相连?
九信自此一路直云。
当然曾经坚决否认,说出极其激烈的话,为自己和母亲觉得不平,觉得不甘心。然而那人开出的价格……九信后来对我说:“以这样的金钱地位未来交换,要我卖身都干了。”
我尚不适应他的富贵。
九信的父母……我至为好奇。
当然是巧遇,他们没有顺理成章结识的理由。但是就算是巧遇也要有逻辑上的可能性,他是在人群的焦点,她却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他们之间,隔了成千上万无干的人。
我向九信追问细节,且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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