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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九信勃然不悦,后来渐渐反应没有那么激烈,一次大约心情好,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我还没生下来,”顿一顿,“他们分开,也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我顿时十分羞愧,再不敢问。

一天九信忽然递给我一张照片:“我母亲的,在她的遗物里找到的。”又补一句:“你可能会感兴趣。”

再普通不过的一寸免冠标准照,显然是曾经夹在书本里,天长日久,与纸页粘连,后来硬撕下来,上面全是毛毛的纸斑,泛黄发脆。然而我震惊于照片中女子 那无法言说的美丽:长辫,玲珑绰约的五官,略略忧伤的大眼睛,她的眼神似水如烟,难以捉摸……我将照片捧在手里——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这种故事是很多的吧?历朝历代。高官显宦与民间美女,偶然因为一段心事绾结在一起,男欢女爱之际,也不会一点感情也没有吧?然而她不过是他的闲花野草,到底是始乱终弃,他仍旧是他,而九信的母亲……

如果不是因为他妻子基因里可怕的遗传因素……

如果他和九信始终不曾相遇……

九信正在伏案工作,我不由得自身后环住他,将额抵在他背上,刹时间,只觉得一切恍惚得不似真相。

蓦地惊醒,已是七年过去。

生命中发生许多改变。

九信离开工厂,几年内更换数家单位,每次调迁都要升一级,终于成为32岁的正处长兼某公司老总。

他渐渐,只穿某些牌子的衣服。

看电视新闻时藏否人物:“某,是个混混;某,有才气可惜站错了队……”

带我出席种种场所,气氛奢丽如广告中的幻境,我只用长裙,淡妆,微笑,寒喧。

如果傍晚电话铃响,是回来吃饭,不响,则不回来——因而有一次电话坏了很久,我始终没有发现。

结婚七周年他与我共度烛光红酒之夜,红丝绒盒中,美丽的白金钻戒熠熠生辉,铭刻着温柔誓言:“心比金钿坚。”

我将三房两厅全铺了我最心爱的浅紫与轻粉地砖,一格格的方块斜纹,棉布花衣的温馨宁静,随时可以作家居杂志的封面。

同事们讨论感情生活时举我做例子:“结婚还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穷一点都不要紧,一起打拼嘛,有钱就好了,你看叶青……”

我渐渐成为大众传说里的女子。

然而传说并不都是幸福的。

《水晶鞋与玫瑰花》里,灰姑娘终于遇上她的王子,骑着他的马去王宫。而《三打陶三春》里,那个承诺要娶她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派人暗杀她。

属于我的传说又会是怎样的呢?

一个温暖的春夜,九信自后将我拥满,我微笑以全身重量倒向,忽地一瞥,轻呼:“咦,你几时买了条新内裤?”

九信笑道:“不好看吗?”伏我肩上深嗅,“你用了什么洗发水,有草香。”随即话题牵引。

我仍喋喋:“我上次去香港不是才给你带了一打内衣吗?用完了?”——他的唇将我的一切声音严防死守。

我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

然而在电话响与不响之间,在暮色渐围拢之前,在午夜自噩梦惊醒之际,我眼前异样地掠过桃红灯影下淡蓝一瞥。

三角裤的略遮一点,让所有的裸露都格外鲜明。

只是,我一直给九信买的都是平脚裤呀,而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端端去为自己买衣服呢?

装作若无其事,问对过同事:“你老公有没有自己买过内衣?”

她响亮地“嗨”一声:“他,短裤上大洞小洞都舍不得换,说舒服舒服,我说我忙,叫他自己买,他说:‘哎,哪有男的到那种柜台去的。’还不是我买。”

“那不是很难看?”隔邻插言。

同事扬声:“给谁看?我看十几年了,不在乎啊,要是有人在乎,自己给他买嘛。”

一办公室笑浪翻滚。

而暗夜里我霍然坐起,浑身冰冻滚烫的汗。

谁,是谁在乎?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的疑惧,却不可以对九信说。

因他身上从不曾有过香水气息;我没有在他的衣领袖口,发现唇印的痕迹;也从来不曾有沉默的、立即挂掉的电话被我接到。

所有的猜测与不信,是否都是一个女人的暗想与寂寞?

而若是真的,我又该如何?

命运是否总在一次次重演,至我们的不能承受?

我记起有一年过年,九信恰好不在家,临走嘱我与他的生意伙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饭。杜太太,我们叫阿霞。

饭桌上,杜先生的call机响个不住。

杜先生便频频低头检视数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脸色铁青。

我只有装做一无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灯火,华彩音乐,满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着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颜色质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这样的女人,除了十八岁的时候或许曾嫩如水豆腐——我也并未亲见——几时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过如此:两肩头皮屑,新衬衫必定袖上笔挺的摺痕,一旧则马上颜色混淆,但是权力金钱才气,哪一桩不是春药?

席间越来越难捱,虽然他们两人皆连连给我夹菜。杜先生为我扯下大块猪皮,说:“这种东西,据说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话,阿霞立刻乘虚而入,冷笑道:“那当然啦,女人堆里打滚,谁还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风和神色凌厉如母老虎。

想杜先生的女人多半是温柔如鹿,否则何以互补。

但怎么会有这种行径?call机还在声声不断,五分钟一响。难道不懂得情人守则?内是内,外是外,良夜春宵固然你是他掌心的宝,其余时分还是要放那 男人回家做贤夫良父的。男人的生命是要如此,人前人后,明明暗暗,如平行的铁轨,不即不离,方能容他在其间恣意,游刃有余。做情妇的女人第一要学会如何做 保险箱里永远不见天日的宝石,才能留住半个人,半颗心,半个钱包,若是一意要僭越,——等于逼那男人丢卒保车。

然而这是春节,电视里歌星笑星连环出击,楼上楼下麻将震天,谁家违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这里那里砰一下,小孩子欢天喜地叫。想象:一扇窗,一盏灯,一个人……

所以那女人不放过他,或者实在是寂寞。

杜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对我一点头,“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来:“你去哪里?你回来。”扑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就走,阿霞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惊,连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让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脱我,三步两步往楼下冲。

杜先生的车失火一般疾冲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边高呼:“出租车。”奔到马路中间截车,“追上前面那辆车。”

我身不由己,随阿霞在万家团圆之大年夜上演《生死时速》之街道惊情篇,一路惊险万状,红灯绿灯、云霄飞车,阿霞连连催:“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机说;“再快要被警察扣车了。”

阿霞把整个钱包都摔给他:“追上去。”

我们终于被拦在红灯之后。

阿霞伏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我来不及着外套,米黄的开斯米毛衣上迅速沾满眼泪鼻涕,不由心生厌恶,却还不得不拥住她,轻哄:“别哭,别哭。”

我当时暗下决定,纵使一定要输,也要输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记起阿霞赤裸的足趾上鲜红的蔻丹,她何尝不是为婚姻尽了最大的努力,方觉得当年的年少轻狂。

一角薄薄的蓝,在我手心搓圆揉扁地不成形状,我终于闲适开口:“咦,还是有牌子的呢,哪里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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