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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玫瑰(2)(3)

“那么容易?”她反问。

“啊哈!”我跳起来,“别告诉我,你也碰到定头货了。”

“你不必来不及的高兴,我还没有碰见那个人,”她白我一眼,“只是有许多男人简直铁石心肠,像你就是。”

“胡说,我才不是铁石心肠。”

“你女朋友说你有她无她都一样。”

“她呀,”我说,“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对爱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觉它的存在。”

我说:“覆煦对于爱情,火辣辣的只是欲念——也许因为这个观点的差距,她不肯嫁给我。”

“去说服她啊。”

“她大有主张,受过教育的女人就是这点可怕。”

“苏更生是一个极端可爱的女人。”

“你们真是识英雄重英雄。”

“你应该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别尽教训我,玫瑰,考完试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简单地说。

“别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说,“发乎情,止乎礼。”

“放心,我不会做未婚的妈妈。”她说。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这里住,规矩点,别丢了老哥的脸,知道不?”

“知道了。”

许多日子未曾与她开心见诚地谈话了。

但话未说完,她与雅历斯已打得火热,哪里都有他俩的踪迹。

雅历斯有一项绝技,他的摄影术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里到处摆满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没有一张不是精致漂亮,每次他们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开头倒是很高兴,贴完一张又一张,后来也不过是当扑克牌般,一叠叠放抽屉里。

苏更生很有兴趣,挑了些特别精彩的,她说:“一个少女是应该把青春拍下来留念。”

我说:“你都是老女人了,还有这种情怀。”

玫瑰说:“我这大哥才是小老头子。”

母亲咳嗽着问玫瑰:“你在谈恋爱了?”

玫瑰吓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亲。

“暖,”我说,“对方是个大学生,不错的。”

母亲说:“你妹子掉根头发,我都跟你算账。”

“是,”我直应,“是!”

我坦白地问玫瑰:“要不要叫雅历斯到家去吃一顿饭?向老妈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说。

“你不是在谈恋爱?”我问,“你对他不认真。”

“他这个人幼稚,我不过跟他学滑水。”

我说:“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艺学齐了,就可以把他一脚踢开?”

“是。”玫瑰大笑,“学完壁球学滑水,还有剑击、骑马、开飞机,三年满师,一声再见,各奔前程。”

“十三点。”我骂。

“你想我怎么能嫁给他呢?他除了玩,什么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还懂什么?”

她强词夺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么歪理,你看苏更生一个月嫌多少!”

“苏姐姐是例外,”她说,“我将来可不要像她那样能干,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学干什么?”我问。

“大学不能不念,面子问题。”

“嘿,没出息。”

“是,我是没出息。”她承认,“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写字楼里坐半辈子,赚那一万数千,跟人明争暗斗。”

她躺在沙发上,长发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细欣赏我这美丽的小妹,她的手正搁在额头上,手指纤长,戴着我去年送她的指环,指甲是贝壳一般的粉红。

玫瑰额角有细发,不知几时,她已把皮肤晒得太陽棕,那种蜜糖般的颜色,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软了,我这小妹真的无处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觉如何。

她转过头来:“大哥——你在想什么?”她抬一抬那削瘦俏皮的下巴。她那样子,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只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说:“当时——你嫌周士辉什么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画几张图。”

“是吗?”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会玩,也不看书,整个人是一片沙漠,一点内心世界也没有,活了三十多岁,连恋爱都没经历过,土得不能再土。最讨厌之处是他对他那小天地是这么满意,坐井观天,洋洋自得,谈话的题材不外是又把谁的生意抢了过来,他公司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简直是浊。后来又借着我的名闹得天翻地覆,更加土上加土,一点都不会处理。”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士辉是苦出身,大学是半工读念的,自然没有气派,也不会玩。但士辉有士辉的优点,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与他妻子真是一对活宝贝。”

“算%!”我又生气,“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占便宜了。”

玫瑰说:“所以我说只有苏姐姐是个明白人,隔了这么久你还怪我。”

“隔了这么久?”我嚷,“人家孩子还没懂得走路呢。”

“苏姐姐说,我只不过是周士辉逃避现实的借口!”

“你跟苏更生狼狈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辉这个人多可怕,他根本对妻子没有真感情,结婚生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形式,人生必经过程。忽然他发觉这种生活形式不适合他,他无法一辈子对牢个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来逃避。”

我没好气:“你们真是佛洛伊德的信徒,什么都可以解释演绊一番。我觉得士辉是爱你的。”

“他最爱他自己,”玫瑰说,“见到我之后,他发觉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铁石心肠。”

玫瑰抖一抖长发,“或许是。”

“雅历斯呢,他又怎么样?”

“我很寂寞,大哥,他可以陪我。”

“你这样玩下去,名誉坏了,很难嫁得出去。”我叹息。

“那么到外国去,”她丝毫不担心,“在唐人街找个瘟生,我照样是十间餐馆的老板娘。”

“你真的不担心?”

“不担心。”她眨眨眼。

我担心的是周太大会拖着两个女儿再来找我算帐。

夏天转深,知了在更生的宽露台长呜,玫瑰与雅历斯成日泡在海滩。老妈埋怨,“晒得那个样子,坐在抽木地板上,简直有保护色呢,脏相。”

我笑说:“奶还是奶,白牛奶变了巧克力奶。”

玫瑰的滑水技术学得一等,已可以用一只履,看她自水中冉冉升起,才了解什么叫做出水芙蓉。

我提醒她,“你那九科功课,小心点!”

她说:“啊,大哥,我有摄影机记忆,凡书只要翻一次就能背,别担心。”

我气结,居然自称过目不忘。

玫瑰并没有跟雅历斯学剑击,她的眼光浮游不定,落在旁人的身上,疏远了没有中文名字的林先生。

下班在家,我常接到雅历斯找玫瑰的电话——

“对不起,玫瑰不在家。”——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过她。”——

“我会跟她说你想见她。”

有时候玫瑰在家,也会摇头摆脑地装蒜,叫我代她遮瞒,说她人不在,我不肯,把话筒一摔,对她说:“你自己告诉他你不在家!”

玫瑰吐舌装鬼脸,但对雅历斯很不耐烦,“晤,”地敷衍数声,然后就借故挂断电话。再过一个星期,我索性告诉雅历斯,玫瑰已不住我家:“在亲戚家,那边电话不方便告诉你,我知道你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好,我代你告诉她……”

没出息。

大丈夫何患无妻,巴巴地求一个女孩子管什么用,女人变了心就是变了心。

况且我不相信玫瑰曾经对他交过心,我甚至怀疑玫瑰是否有一颗心。

玫瑰有一个好处,她决不甜言蜜语地骗人,她根本懒得做,所以这些男人若没有心理准备,就不该与玫瑰做朋友。玫瑰与雅历斯算是完了。

玫瑰这孩子,服装店送到我写字楼来的账单,往往一万数千元。

几件白蒙蒙的衣裳,贵得这样,我严重向她提出警告。

“还是中学生哪!”我提醒她,“你只有十六岁。”

“十七。”她说。

“十六岁半。”

“十七。”

“我不跟你吵,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总而言之,每季不准花多过三千元。”

“三千元!”她几乎要昏厥,“三千元还不够买一件大衣哪,大哥。”

“那太坏了,”我说,“那你就不用穿大衣了,你跟老妈去说。”

我也知道一切劝告是不起作用的,玫瑰对忠告免疫。

过不久,下班回家,就发觉雅历斯林在门口等。

我叹为观止。

“雅历斯,没有用的,玫瑰已不住在这里了,你回去吧,别浪费时间。”

他说:“我情愿在这里等。”

“我不会请你进屋的。”我说。

“我知道。”

“告诉我,玫瑰有些什么好处?”我问,“为什么不去约会其他的女孩子?雅历斯,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学愿意陪你。”

他疲倦地靠在墙上,英姿荡然无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以莎士比亚,我回他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我爱她。”他说。

“你们这么年轻,懂得啥子叫爱情?”我问,“进来喝杯酒吧。”

“谢谢你。”

我斟一杯威士忌给他,加冰块。

“放弃玫瑰。”

“可否代我劝劝她?”他问。

“没有可能,她的感情问题我无法干涉,跟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

“但她令我这么快乐——”

“那么你应该高兴庆幸,曾经一度,你快乐过。雅历斯,情场如战场,失败不要紧,输要输得漂亮,你是体育家,怎么没有体育精神呢?”

“以前我根本不把女人看在眼内——”

“你也风流倜傥过,是不是?”我微笑,“你也令不少女孩子伤心落泪,雅历斯,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约会其他女郎。”

他抬头来看我,目光涣散,终于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

我很庆幸他没有碰见玫瑰。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来,我在听音乐。

她探头进书房,吓得我——

“你剃光了头!”我叫。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哥,”她笑,“老为小妹的头发怪叫。”

我脱下耳机。

“但是你有那么漂亮的长发。”我惋惜,“现在却剪得只剩一寸了。”

“倦了,换个样子。”她说道,“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你叫嚷什么?”

“没规矩!”我喝道。

“雅历斯林来找过你?”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

“大哥,别责怪我——”

“算了算了,”我说,“我要是怪你,怪不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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