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咱们别互相恭维了,大学毕业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嘘,“你知道今早女儿跟我说什么?她问我她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寸的胸,一会儿我要陪她买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气,“胸罩,我看着她出生的那小宝宝现在穿胸罩了?”
“十岁就穿了,”我没那么好气,“现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学呢。”
“多惊人,老了,”唐晶万念俱灰地挥着手,“真老了。”
我咕噜,“早结婚就是这点可怕。你看,像我,大学未毕业就匆匆步人教堂,一辈子就对牢一个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这种机会。”
“我倒是不担心我那妹子,她有点十三点,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何时肯静下来找个对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长叹一声。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将母亲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说。
我白她一眼,“你别太幽默。”
“没有对象可,我这辈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颓丧。
“你将就一点吧。”我劝她。
唐晶摇摇头,“子君,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这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表时态度将就?”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钻石表?”
唐晶笑:“对我来说,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且不愁没有人陪,天天换个男伴都行,要嫁的话.自然嫁个理想的男人,断断不可以滥芋充数,最要紧带戴得出。”
“见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怀疑她是否一贯这么潇洒,她也有伤心寂寞的时候吧?但忽然之间,我有点羡慕唐晶。多么值得骄傲——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一定是辛苦劳碌的结果,真能干。
“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欲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着腕上灿烂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惋惜说:“我戴这只金表不好看,这个款式一定得高职妇女配用。”
唐晶向我挤挤眼,“去找一份工作,为了好戴这只表。”
我与她分手。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作礼物。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
选好皮带,走到连卡佛,安儿挽着书包已在门口等我。她真是高大,才十二岁,只比我矮两三寸,身材容貌都似十五岁。
见到我迎上来,老气横秋地说:“又买东西给弟弟?”
“何以见得?”我拢拢她的头发。
“谁都知道史太太最疼爱儿子,因爸爸是独生子,奶奶见媳妇头胎生了女儿,曾经皱过眉头,所以二胎得了儿子,便宠得像迟钝儿似的。”
“谁说的?”我笑骂,“嚼舌根。”
“阿姨说的。”
子群这十三点,什么都跟孩子们说,真无聊。
“她还讲些什么?”
“阿姨说你这十多年来享尽了福,五谷不分,又不图上进,要当心点才好。”安儿说得背书似地滑溜。
我心头一震。看牢安儿。
使我震惊的不是子群对我的妒意与诅咒。这些年来,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够了,她一向对我半真半假地讥讽有加,我早听惯,懒得理会。
使我害怕的是女儿声音中的报复意味。
这两三年来我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她成长得太快,我已无法追随她的内心世界,不能够捕捉她的心理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怪我太爱她弟弟?我给她的时间不够?
我怔怔地看住她,这孩子长大了,她懂得太多,我应该怎样再度争取她的好感?
我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7”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我只觉得浊气上涌,十二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种话来,我顿时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来!”
百货公司里的售货员都转过头来看我们母女。
安儿耸耸肩,“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我气得发抖。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我喝问。安地已经转头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见了她。
司机把车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车,管她发什么疯,我先回家再说,今晚慢慢与她说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犹自气得发抖,阿萍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干什么?”我觉得困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泪生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今天真是倒霉,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好,拿着我来出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来下,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父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银行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泪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内心乱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干瞪着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恶梦,我在做恶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觉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很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我考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皮箱是我们蜜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
安儿顶撞他,“我恨不很你,你还关心吗?你走吧,我会照顾妈妈的。”
涓生咬咬牙,一转身开门出去了。
阿萍与美姬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们面前,脸色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安儿沉下脸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热茶给太太。”
我跟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脑袋一片混沌,我顺手抓住了安儿的手,当安儿像浮泡似的。
我无助地抬起头看安儿,她澄清的眼睛漠无表情,薄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无力地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奶奶找来,快,找奶奶来。”
阿萍斟来了热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顿时倒翻在地。
“妈妈,你静静,找奶奶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这怎么可能呢?去年结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说:“子君,我爱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
我的手瑟瑟发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来没有一点坏迹……
阿萍又倒出茶来,我就安儿手喝了一口。
安儿问我:“我找晶姨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你找她来陪我。”
安儿去了打电话,我定定神。
他外头有人?谁?连安儿都知道?到底是谁?
安儿过来说:“晶姨说她马上来。”
我问:“安儿,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儿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亲。”
“谁是冷家清?”
“我的同学冷家清,去年圣诞节舞会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个。”
我缓缓记忆起来,“冷家清的母亲不是电影明星吗?叫——”
“辜玲玲。”安儿恨恨地说,“不要脸,见了爸爸就缠住他乱说话。”
“电影明星?”我喃喃地说,“她抢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对辜玲玲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日子来我是怎么搞的?连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间他在诊所工作八小时,晚间有时出诊,周末有时候到医院做手术,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随他去行医,夫妻一向讲的是互相信任。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要涓生担心,他只需拿家用回来,要什么有什么,买房子装修他从来没操过心,都由我来奔波,到外地旅行,飞机票行李一应由我负责,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摆寿宴,也都由我策划,我做错了什么?
到外头应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没有失礼于他,事实上每次去宴会回来,他总会说,“子君,今天晚上最美丽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语,也算是个标准太太,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与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个大学生,他虽然是个医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礼,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从头想到尾,还是不明白,涓生挂牌出来行医,还是最近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医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华,身边总共只一个阿萍帮手,自己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很难挨过一阵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话下,生安儿的时候,涓生当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医院来看我,阵痛时还不是一个人熬着。
就算我现在有司机有佣人,事前也花过一片心血,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况且涓生现在也不是百万富翁,刚向银行贷款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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