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母亲告诉你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陽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陽。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性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没想到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我知道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一会儿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陽,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满足,生命还是好的,活下去单是为这太陽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天订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陽热辣辣地,聪慧的欢欣被陽光的热力蒸发出来,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为什么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欢念书的,我看得出来。”
“这完全是个人的需要问题。”我说。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我太知道,是的,我睁着双眼,“机会”一走过便抓紧它的小辫子。
“你是怎么进入剑桥的?”聪慧好奇地问。
“我跟拜伦是老朋友。”我向她眨眨眼,“他介绍我。”
聪慧捧住头大笑,“天啊,你实在太好了,你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开心的人?”
我反问,“如果我说那是因为‘信耶稣’的缘故,你相信吗?”
聪慧一怔,伏在驾驶盘上,笑得岔了气,抬不起头来。我耸耸肩。其实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只不过她特别纯情,听什么笑什么。
聪慧说:“我一定要介绍你给聪恕,他会爱上你,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真的,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吨计算。”
“我没有男朋友。”我说。
“我不信。”
“如果我有男朋友,”我摊摊手,“我还会在此地出现吗?”
“那么我介绍聪恕给你,他有其他的女友,但是我与姊姊不喜欢她们。喂,你一定要来。”聪慧很坚决。
“聪恕。”我问,“你们家人人两条心?姐姐叫什么?”
“聪憩。”她答,“就我们三个。”
“——聪明的人睡着了。”我笑,“这名字舒服。”
“来,我们回家吃饭。”聪慧发动引擎。
我按住她的手,“慢一慢,聪慧,你对我完全没有戒心,你甚至不知我是坏人还是好人。”
聪慧惊讶地看着我,“坏人?是坏人又怎么样?你能怎么害我?你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咱们俩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我赢呢!”
她并不笨,她只是天真。
我点点头。
车子向石澳驶去。
聪慧说:“本来我们住浅水湾,但是后来游泳的人多,那条路挤,爹爹说大厦也盖得太密,失去原来那种风味,所以搬到石澳。我们一向往香港这边,九龙每个地区都杂得很。”
“你爹爹很有钱?”我问。
聪慧摇摇头,“不见得,香港有钱的人太多太多,我们不过吃用不愁,他有生意在做,如此而已。”
“他多大年纪?”
“比我妈妈大很多,妈妈是第二任太太,大姊姊的生母去世后,爹爹娶妈妈。妈妈才四十岁。”
糟老头子。
车子驶入石澳。有钱真是好,瞧这条路上的风景,简直无可比拟。
聪慧又说:“爹很宠妈妈,妈妈的珠宝都是‘辜青斯基’的。”
我诧异,“卡蒂亚的不好吗?”
聪慧笑:“那是暴发户的珠宝店,暴发户只懂得卡蒂亚。”她当然是无意的。
我的脸却热辣辣红起来。
聪慧问:“在伦敦你住在哪里?”
“宿舍。”
“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园,我有一次看见玛嘉烈公主,她有所房子在那里——我直说这些,你不觉老土吧?宋家明最不高兴我提着这些事。”聪慧笑。
车子驶到一层白色洋房前停下,聪慧大力按车号,好几个男女佣人走出来服侍她。
黄金女郎。我暗暗叹气。
我并没有妒忌。各人头上一片天,你知道。不过她是这么幸运。难得是她还有个叫宋家明的未婚夫,如此懂得君子爱人以德之道。
勖家美轮美奂,不消多说。布置得很雅致,名贵的家私杂物都放在适当的地位,我与聪慧坐在厨房吃冰。就算是厨房,面积也好几百。
我伸个懒腰,抱着水果篮,吃完李子吃苹果,再吃文丹,再吃橘子、香蕉、葡萄。
聪慧问女佣人:“少爷回来没有?”
女佣摇摇头,“没有,少爷叫把船开出去,看样子不会早回来。”他们家的女佣个个头发梳得光亮,笔挺的白衣黑裤。
厨房窗口看出去都有惊涛拍岸的景色,一道纱门通到后园,后园的小石子路通到石澳沙滩。
“看到那些白鸽吗?”聪慧说,“老管家养的。”
白鸽成群在碧蓝的天空上打转,太美,我说:“像里维埃拉。”
“你真说得对,”聪慧笑说,“像意属里维埃拉,法国那边实在太做作,所以爹喜欢这里。”
老头子知道天不假年,能多么享受就尽量地享受。
我吸进一口气,在水果篮里找莱陽梨。
一个男孩子走进来,摔下外套,拉开冰箱,看也不向我们看一眼,拉长着脸,生着一桌人的气那样。
聪慧向我吐吐舌头。“二哥。”她叫他。
“什么事?”他倒一杯果汁。
“回来啦?”聪慧问。
“不回来我能看见你?”她二哥抢白她。
我心中冷笑,二世祖永远是这样子,自尊自大,永远离不了家,肯读书的又还好些,不肯读书的简直无可救药,勖聪恕一定是后者。
聪慧却不放弃,“二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谁?”他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秀气的脸,漂亮得与聪慧几乎一样,因此显得有点娘娘腔。
我肆无忌惮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或许比韩国泰先生更没有主意,注定一辈子花他老子的钱。
聪慧诧异,“喂,你们俩这样互相瞪着眼瞧,是干吗呀?”
勖聪恕伸出手来,“你好,你是谁?仿佛是见过的。”
聪慧笑出来,侧头掩着嘴,勖聪恕居然涨红了脸的。
我惊异,这个男孩子居然对我有兴趣,我与他握手。“我姓姜。”我说。我可以感觉得到,女人对这种事往往有莫大的敏感,他对我确是另眼相看。
“姜小姐。”他搬张椅子坐下来。
聪慧问道:“这么早便回来了?”
“是。”她哥哥说,“有些人船一开出,就是朝九晚五,跟上班似的。如果不能即去即回,要船来干什么?”
我微笑,兄妹俩连口气都相似。他们的大姐应该稍微有着不同——至少是同父异母。
勖聪恕犹疑一刻,他问:“姜小姐,你可打网球?”
聪慧说:“看上帝分上,叫她名字。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忽然尊称人家‘小姐’的?”
勖家有草地网球场。聪慧有球衣球鞋,我们穿同样号码。换衣服时聪慧惊讶地说:“哗!你有这么大的胸脯!我以为只是厚垫胸罩。”
我笑笑。她真是可爱。
我一点儿没有存心讨好勖聪恕。在球场把他杀得片甲不留,面无人色。他打得不错。我的球技是一流的,痛下过苦功。
我做事的态度便如此,一种赌气。含不含银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那么网球学得好一点总不太难吧。
聪慧说:“老天,你简直是第二个姬丝爱浮特。”
“笑话了。”我放下球拍,用毛巾擦汗。
“淋个浴吧。”聪慧说,“宋家明快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二哥,你不出去吧?”
“啊,不不。”聪恕有点紧张。
“这毕竟是星期日,”聪慧说,“你有约会的话,不要客
“不不,我没地方去。”他说,“我与家明陪你们。”
我上楼淋浴,换回原来衣服,宋家明已经来到了。
一眼看到宋家明,我心中想:天下竟有聪慧这么幸运的女孩子,宋家明高大、漂亮、书卷气,多么精明的一双眼睛,富家子的雍容,读书人的气质,连衣着都时髦得恰到好处。他与聪慧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亲密,但是他们抬眼举手间,便是情侣。我最欣赏这种默契。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