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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你对这个宴会有什么感想?”他问。

我耸耸肩,“没有感觉。”忽然我调皮起来,对他说,“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场合,我或许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我笑,“不然我干吗来这里闷上半天?”

他也笑,“那么你看中了谁?”

“还不知道。”我说,“有钱不肯花的人有什么用?五百块钞票看得比耗子还大。”

“你是干哪一行的,小姐?”他很有兴趣。

“十八猜。”我说。

陌生人笑,“你是学生。”

我罕纳,“真奇怪,我额头又没凿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来,喝一杯,姜小姐。”

我们俩碰杯,一饮而尽。

花园这角实在很美,喝多水果酒之后,情绪也好,这个中年人又来得个风趣,而我正在香港度假,别去想过去与将来的忧虑,今天还是愉快的呢。

“你一个人来?没有男伴?”

我摇摇头,抿抿嘴唇,“他们都离开我,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爱过他们,他们也爱过我,但都不长久。”

“但你还很年轻。”他叹息。

“我已说得实在太多,谢谢你做我的听众,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

“好,你去吧。”他说。

我向他笑笑,回转客厅,聪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里去了?二哥哥到处找你。”她说。

我答道:“躲在花园里吃老酒。”

聪慧睨我一眼。勖聪恕的座位明显地安排在我身边。我客气地与他说着话:哪种跑车最好。西装是哪一家做得挺。袖口钮不流行,男装衬衫又流行软领子。打火机还是都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来加入谈话,话题开始转入香港医生的医德。宋家明是脑科医生。我听得津津有味。他冷静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头发剃光,把头骨锯开,用手触摸柔软跳动的人脑网膜……勖聪憩“啧啧”连声。聪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觉得宋家明很伟大,多么高贵的职业,我倾心地想。

客人终于全部到齐,数目并不太多,两条长桌拼成马蹄型,像征幸运。银餐具、水晶杯子,绅土淑女轻轻笑声,缎子衣服“——”作响,这就叫作衣香鬓影吧。但觉豪华而温馨,我酒后很高兴。

聪慧说:“我爸爸来了,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

我连忙站起来,一转头,呆在那里。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聪慧拖着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的中年人。

我觉得恐怖,无地自容,连脖子都涨红。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心突突地跳。我当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却没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谁知跑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

地洞,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开怀大饮。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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