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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刀君剑后(3)

他已感到每一刀发出之时,已隐隐有刀气透出,使得顺手之极。因此,他不知不觉沉迷在奇奥巧妙的刀法之中,浑忘了一切。远远望去,他的刀光已化为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球,把他的身形裹在当中。他把血战刀法使完又使,无端端增加了七个招式。这七个招式也不算得是他自己创造,因为方格内亦有这麽七个式子,不过从罗年起到罗希羽为止,他们浸淫於刀法之中那麽多年的功夫,仍然摒弃了这七个招式。

罗廷玉当然晓得这原故,据他父亲说,这七招一则不够辛辣凶毒,二则掺在血战刀法之内,反而使这一套刀法不能贯接。他曾经特别留心这七招,一年下来,越发觉得有理。但日下却无意之中把这七招都融汇在整套刀法之内,但觉这七招妙用无穷,也没有一定的次序,有时在某两招当中夹上七招中的一招,但觉刀气激射,平添无限威力,有时这一招夹在别的招式中,则变成无懈可击的守势,一如我们用力之际,时间一长,便须得喘息一下似的,而由於这一喘的结果,可以增加後劲。

他一时还摸不透这七招的奥妙,但他已领略出这七招决不是多馀的招式,只不知何以以前认为全无用处,今晚激动之下,舞刀发,反而悟出了其中一部份精妙。刀光突然收歇,他像石像一般屹立不动,凝眸寻思,在他深心之中,已认为自己倘若能使用其中的叁四招,便是莫大收获,根本不敢把七招全都用上。

但此窍一通,这七招好像都具有相同的妙用,所以他没有遗漏任何一招,但凡体味得出一招的奥妙,其馀的六招也都一样可以这样应用。这真是十分奇妙的事,他直着眼睛细想,一会又挥刀演练、如此停停歇歇,不知不觉已是天亮。他回到居处,筋疲力尽地大睡,到下午才醒转,傍晚之际,他又到了那块炼功石上。

这一夜虽是中秋过後,但月亮仍与昨夜一般的圆,因此,他初时站在崖边远眺海天之际,满腔孤愤沉哀,又使他心情紊乱波,以致於恸哭失声。在这孤独静寂的夜晚,可使得他不禁记起了在翠华城的岁月。他的父亲、家人、朋友,现在都没有了,以往的安逸尊荣,俱成逝水泡影,他须得孤军奋斗,再没有父亲携掖照顾。这身世之感,令他凄凉万状,泪如雨下。

其後他决定先炼一回内功,再练刀法。於是,他拭驼眼泪,到石墩上打坐。“君临天下”四个字又赫然人眼,他不禁自言自语道:“难道那七招便可以使我当真君临天下麽?那时候岂不是变成了武林传说的“刀君”了麽?但这可不能胡乱相信,人家听潮阁有“剑后书”

,尚且多少百年以来未出过剑后,刀君之事,也不过是传说而已,怎会落在我身上?”

他掩饰地嘿嘿乾笑数声,可是却禁止不住自己往这件事上想,他又自语道:“假使我的刀法果然炼到君临天下的地步,当然可以称为“刀君”,不过,以爹爹的功力造诣,尚且谈听潮阁而色变,十分佩服她们,认为无法抗衡,我焉能仗那七招就可以与听潮阁相提并论?

唉!别胡思乱想啦,还是炼刀吧!”

罗廷玉勉力收拾起心猿意马,取刀起身,着意演练。他家传的血战刀法,本已熟得不能再熟,较之名震天下的罗希羽,只不过是功力火候未及而已。但增加了这七招之後,初时但觉有左右逢源之乐,可是越练越难,终至於头绪万端,变化繁琐无比,简直弄不清楚了。

这以後一连串日子中,他的兴趣完全集中在刀法上,他分明记得那个中秋节的晚上,他无意中把这七招夹在血战刀法之内,凭添了无限威力,由於这个极深的印象,使他再也不肯放弃这七招,锲而不舍地日夕苦练。

不知不觉已过了四个月左右,他的心境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中。因为这四个多月的勤修苦练,不但没有把这七招刀法安排妥当,反而使他原本的刀法造诣,减弱了许多倍,竟比不上最初到这“千药岛”之时。这个低潮乃是逐渐形成,虽然他已发觉了不少时候,却仍然拚命激励起自己的勇气和毅力。

直到这一晚,他练到月挂中天,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七招刀法果然是绝世之学,但若是没有参透的天资,那就越练越糟,直到完全不会使刀为止。他一旦确信了这个道理,顿时心灰气沮,坐在巨岩上,向天垂泪。

这个打击对他实在太大了,使他再也担负不住父死城毁的悲哀,整个人都颓软无力,他的精神亦面临崩溃的边缘。他想到一个解脱的办法,那就是跃落峭壁,死在底下森的礁石上,唯有这一途,可以逃避命运加诸他身上的不幸。

海风明月依旧,可是人事却大有更改,沉没在人海中的人们,很少能想到江山如故这一点,假如他们都感到宇宙的永恒,定会对世事的变化看得淡些。罗廷玉思前想後,老父的容颜,翠华城的风光人物,历历如在眼前,日下只他孤独地担承这许多悲凉怆痛,他实在担承不起。

走到峭壁边缘,但觉两耳风生,放眼则是海天茫茫,他心中一个声音说道:“你已如此的孤独,又连武功都减弱了,如何一了百了,且作逃避之计?”

但另一个声音接着道:“罗廷玉啊!罗廷玉!你身上的责任何等重大?不但要重建祖先基业,还须接续罗家香烟。”

这些话使他悚然心惊,喃喃道:“是啊!我爹爹只有我这一个独生儿子,焉能将罗家一线血脉,自我而斩?”

他忽然变得十分顽强,早先的消沉和逃避之心,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掉转身,找寻长刀,决意再下苦功死练,誓必参研出这七招旷代绝学。

但他那口长刀却不见踪迹,用心一想,自个儿点点头,说道:“对了,刚才我心灰意冷,五指一松,那口长刀不知飞到那儿去了,但且不管它,我练我的,没有刀在手也是一样。”

他说练就练,出手演出招式,这时他已下了决心,一如背水为阵,置之死地。心中空空荡荡,别无牵缠。练了一趟,猛可发觉大有转机,连忙收摄心神,继续苦练。要知他本是资质高绝一时的人,而且又平生炼刀,对正了这条路子,如若连他也参悟不透,过不了这个难关,则天下再无一人可以过得。

他事实上也正是到达大进步的最低潮,但凡任何技艺,若求进步,必是成波浪形发展。

每进步一次,必定又停滞若干时间,进步幅度越大,这一段低潮就更长久和低落,这原是自然的法则。

罗廷玉所要攀登的是天下最高的峰巅,因此,他的低潮特别难熬,意志略有不坚,难免丧生之祸。这道理虽是很显浅,可是身在局中之人,却永难发觉。现在罗廷玉正向壮观磅礴的浪峰顶跃登,速度比落下之时可快得多了。他发挥出生命中的潜力,冥索潜参,不知不觉已到了天亮之际。

他停歇下来休息,打坐了好一会。起身走近那幅凹陷的方格前,仰头细瞧,霎时间,又参悟出不少道理。然後,他回转身,正想离开,忽然间发现他的长刀就掉在那方“君临天下”的石碑之後。那道夹缝很窄,他伸手入缝拾刀之时,突然停止了拾刀的动作,用手指头向石碑背面摸索?

碑背敢情镌刻得有不少字迹,每一个大如鸽卵。初时他摸了许久还不知道是什麽字,其後灵机一动,心中把那些字倒转过来,顿时辨识得出是什麽字。原来碑背麻麻密密的字迹,都是由下而上排列,字形的方同亦呈头下脚上,恰好常见的相反,罗廷玉当初老是以为那些字是正常写法,所以一个也猜不出。

现在摸起来虽是远不如目阅方便迅快,却也通通认得出,从头到尾“手读”了一遍,不由得精神大振,忖道:“原来这一方石碑大有奥妙,除了指出那七招的妙用之外,还有一段内功口诀,可以使功力大见精进。这样说来,我已参悟出刀法要领,现下又得到内功精髓,得以内外兼修,成功指日可待了。”

他起身仰天长啸一声,胸怀间第一次充满了豪气壮志,也发出不少悲郁。回到谷中,秦、张、贾等叁雄以及手下二十一名弟兄都不见影踪,罗廷玉晓得他们各有职司,有些放牧,有些耕种,又有些了望防守。

他自从踏入这谷中,至今已达一年零四个月之久,可是一共说不到二十句话。平日总是蹩住一肚子的悲愤愁郁,连瞧他们一眼也觉得多馀。然而今日他却十分希望有个人可以跟他说话,他将把这个使人无比兴奋的消息,与大家共享,好使他们鼓舞奋发。

但四下杳无人迹,他踏入当中那座最宽敞的石楼中,先在厅子里小生一下,按着打算回到厅侧那个小房间寝息。这座石楼一共有六七个宽大的卧室,但他却拣了这一个,为的是表示卧薪胆,决不苟且偷安,所以舍弃了宽大房间不用。

经过楼梯之时,忽然心动,拾级而上。这是他第二次踏上这道楼梯,第一次是初到之日,其後全心练武,又因祖父及严父曾经居住过的房间均在楼上,他怕见到遗有手泽的旧物而复情,是以从未再次上去。楼梯尽头便是一座大厅,坚厚结实的地板,甚是光滑,虽然已历时百载,还没有朽坏之象。大厅内所有家俱,均是本谷出产的一种木料制造,纹理细密坚硬,木质极佳,竟不下於世间贵重的紫檀木。

四壁悬挂了好些肖像,也停下脚步,瞥视这些肖像,第一次发觉他的祖先们都有丰广的天庭,挺直的身子,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这些肖像之中,他父亲罗希羽的肖像最是年青,大约是二十许少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流露出自负和严冷的意味。

罗廷玉在父亲肖像之前,伫立最久,想起父亲一生都处於顺境,天下景仰,权势极大。

殊不料到了晚年,竟遭强仇侵袭,城毁人亡,他当时心情之苦,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他当日那种威风凛凛的英雄气慨,留给罗廷玉极深刻的印象,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

罗廷玉在父亲年青的肖像前感慨了一阵,举步走出长廊,第二个房间就是罗希羽用过的寝室.他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久无人居的气味,扑入鼻中。放眼一瞥。这个宽敞的房间,并没有分隔开,床上的被褥及帐子已经收起,可是那把太师椅和四张高脚靠背椅上尚有坐垫,靠窗的长形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镇纸尺等物。

书桌左边有一具书柜,右边两个瓷瓶内,插有不少卷轴,他随手抽出一卷,打开一看,却是罗希羽自书的一幅条轴,写的是一首五古。罗廷玉朗声诵道:“挛鹰敛六翮,栖息如鹪鹩。秋风飒然至,耸目思凌霄。英雄在承平,白首为渔樵。非无搏击能,不与狐兔遭。长星亘东南,壮士拭宝刀。落落丈夫志,悠悠儿女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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