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白雀翁朱蚕“分翅手”方递出,忽见谭啸手腕一振,寒光一闪,那口剑竟荡起了两朵剑花,直向自己左右双眉上袭来,他这才知道厉害,不由吓得口中“啊”了一声,身形侧转,左肩疾晃。可是雪山剑式,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好躲,只听得“嘶”的一声,锋利的剑刃,直由他左肩头划了过去,足足地给他划下分许厚的一片肉来。
朱蚕痛得一皱眉,鼻中闷哼了一声,整个身子如同怪鸟似地斜着腾了起来,往下一落,正好站在自己床上,他狂笑了一声道:
“小子你敢!”
可是愤怒的谭啸,一剑得势,愈发不可中止,足下一滑,冷笑道:“朱蚕,你纳命来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掌中剑一抖,发出啼哩哩一阵低呜之声,剑尖向下一沉,雪山剑招的第二式“秋萤遍野耀眼明”,只向外一抖。白雀翁目光所及,竟是一片大小的光点,不容他看清来式虚实,两胯上已各自着了一剑,鲜血顺着腿淌了下来。
朱蚕惨笑了一声,身形向前一窜,可是落地之时,他竟已站不住脚了,左右一晃,“噗”地一声,坐在了地下。谭啸身形疾晃,已到了他面前,右腿一抬,“噗”地一声,把他端了个正着。朱蚕想再转身,只觉胸上一沉,已为谭啸踏了一个结实,那口一精一光耀眼的剑刃,已逼在了喉下。
他不禁吓得张了一下嘴,随即长叹一声,哑着嗓音道:“快!快!给我一个利落!”
谭啸足下用力一踩,朱蚕面上青筋一根根凸了出来。他的剑往空一举,长叫了声:
“爷爷,不孝的孙儿今日为你报仇了,这是第一个。”
他说完后,正要以剑下刺,忽见朱蚕怪目突睁,叫了声:
“且慢!”
谭啸剑尖向后收回半尺,怒目下视。朱蚕忽然狂笑道:“谭啸,你听我一言,收回你的剑和脚!”
谭啸啐了一口道:“呸!”
朱蚕面色极为难看地怪笑了一声:
“小子,士可杀不可辱,我朱蚕既然落入你手,生死是另一回事,但我白雀翁也是江湖中一个人物,你放下脚让我自了。”
谭啸目泛泪光,听了这句话,他真有些犹豫不决了。
白雀翁朱蚕冷笑道:“当初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你应该知道。你连一个侠士基本的风度都没有,唉!比起你祖父来,差得太远了!”
谭啸咬了一下牙说:
“好!”
说着他身形向后一点,退出了三尺以外,星目放光,剑眉斜挑道:“你既如此说,我就容你自行处置,免得污了我的宝剑!”
朱蚕挺身坐起,这一霎间,他的血已染红了身上的衣服,他知道这条命是不能妄想再活了。突然,他想起了自己六十年来的风云往事,一双日月轮打遍了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竟会落在了这孩子的手中,这真是命该如此了。他错了一下牙,暗忖道:“晏胡子、老尼姑,这都是你们当初一念之慈,看看我的下场吧!”
他用血红的眼瞟了谭啸一下,苦笑了笑,暗忖道:
“看来……你们的死期大概也不会远了!”
大丈夫临死不屈,白雀翁这点勇气倒还有,他这一会儿自问必死,倒是镇定了。
“谭啸!”他说,“我后悔当初没有宰了你,现在我自食其果,倒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只是……”
他那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在对方身上转着。
“你的功夫在短短的两月内,怎会有如此的长进,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伤没有好?
还是你另有奇异遇合呢?”
谭啸冷冷地道:“你死在眼前,还打听这些做什么?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朱蚕仰天长叹了一声,频频苦笑道:“唉!就是这句话,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唉……”
他忽然怪声笑了起来,犹如小儿啼哭一般。谭啸不由轻蹙剑眉,后退了一步道:
“你还有什么好笑的?”
白雀翁打住了笑声,凄怆地道:“我笑我朱蚕竟会有此一日,怎么,你还不许我笑么?”
谭啸一抖手中剑,跺脚道:“你休再胡言乱语,莫非当真要等我动手么?”
白雀翁朱蚕不禁错齿出声,恨恶至极地道:“可恨两个老儿,我这条命葬送在他们手中!可恨之极!”
他忽然大吼一声,猛然伸出右掌,照着自己头顶一击而下,顿时血浆四溢,一命归天。那瘦小的身躯略一抽动,骨碌一下倒了下去。
谭啸望着这具尸体,不禁打了一下冷战,他缓缓收起了宝剑,走到朱蚕尸身之前,怔了一会功夫,才叹了一声道:“一个完了!”
他不忍看这种惨相,用脚尖把朱蚕身上的衣服挑起来盖在他的脸上,黯然转过身来,方走了两步,又缓缓转过身来,心说:
“这样不行,日后我拿什么来祭祀我的祖父呢?”
想着皱了一下一眉,如若割下他的首级来,那未免太残忍了。他发了一会儿愁,抽出短剑,走到朱蚕跟前,正巧那衣角仅仅盖着朱蚕一半脸,露出了一只黄蜡似的招风耳,他心中一动:
“对!就割下他一只耳朵来吧!”
想着短剑轻轻往下一探,就像切豆腐似的,把那只耳朵切了下来;又撕下朱蚕一角衣服,把这只耳朵包好,放入囊中。再看看这地下室之中,更觉一陰一惨惨的,一盏昏灯摇晃着绿绿的光焰,十分一陰一森恐怖。
他不愿在此多留,本想搜一搜死者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信物可提供线索,可是目睹着朱蚕这种惨相,他再也不愿多待了。
当时循着石级走出地下室,只觉得日光甚为强烈,刺得眼睛很不好受。
他用原来的石头,把地下室的门封起来,也懒得再去看西风和常明醒了没有,一径走到自己原先住处,把行李拿出来,又走到马槽边,把爱马“黑风”牵了出来。这所宅子仍是那么静,没有一点声音,人不知鬼不觉地,他已办完了一件大事,心情有一种爽然若失的感觉。他堂而皇之地把大门打开,跨上“黑风”,缓缓带缰而出,天空中仍然悬挂着刺目的骄一陽一。
谭啸策马行到了江边,望着黄浊的江水。水面上有几片帆影,江边搭着芦棚,等着过江的客人,都在棚子底下。他下了马,慢慢把马牵了过去,所幸行人不多,也没有人注意他。
他还记得来路的方向,等了不多一会儿,船来了,有六七个人上船。谭啸苦于言语不通,也懒得与他们多说,他只认清了方向,把马牵了上去。风是往南面吹,虽是逆水,却是顺风,撑船的扯起了风帆,这艘小船逆水缓缓而上,浪花打起来尺许多高,溅得船板上满处都是水。望着滚滚的江水,谭啸默默叹了一声道:“依梨华,我很久没见你了!”
于是,那个身着鹿皮背心、大眼睛、高身材、丰腴白皙的姑娘倩影,不禁浮上了眼帘。他担心这姑娘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飞到沙漠去;可是她可能已不在沙漠了,茫茫大地,到哪里去找她呢?
想到此,他不禁又有些生气,暗怪她不该如此任性,最起码应该留一个条子,告诉自己她的去处。可是这个念头,他马上又收回了,暗想:她是去找我,怎会有一定的去处呢?
小船停了几次,船上的人陆续都下光了,只剩下谭啸一个,他向船夫比着继续上行的手式,丢了一小袋沙金。船夫收下了钱,就不再多问了,反正客人不叫停,他就一直往上行就是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天上是紫色的云,太一陽一藏在天山的一陰一影之下,橘红色的光辉,把附近的天都染红了。他靠在船舷上,想着心事,望着河岸边沿上的庐舍和帐篷,心中只是想!想!想!
他所想的太多了、太杂了,依梨华的去处是一个谜,茫茫沙漠里,怎么去找她呢?
晏星寒等三人,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们是否仍在肃州?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来对付他们呢?
还有……还有晏小真,这姑娘自己对她又该如何?当然感情是已经谈不到了,可是藏在感情之后的是责任、是恩义。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又是仇人之女,在自己来说是报恩呢,还是报仇呢?
这些问题,令他感到头痛!
渐渐地,太一陽一已完全沉下去了,暮色下的沙漠、江水混成了一色,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惆怅,孤身一人浪迹在这人生地陌的沙漠里。往昔有依梨华的这朵解语花,尚能时常给自己安慰快感,当时并未能体会出那种时日的可贵;可是在失去依梨华以后,日子竟是那么的孤单,寂寞的旅途,连一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
于是,他觉得自己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整个的戈壁沙漠,而这无限大的里面,只是寂寞、寂寞,永无边涯的寂寞。
“仇恨”能使任何人感到厌恶和不快乐,不仅仅是谭啸一个人,事实上,他的敌人也不见得比他轻快多少……
果然如此,晏星寒这个健康豪迈的老人,过去是笑口常开的,有一张红红的脸膛,两道白雪似的寿眉,和那个“老善人”的称呼的确很相称。因为行善的人似乎永远是快乐的,可是如今……
他现在已是完全变了,人们所熟悉的那张红脸,已经不再是红的了,说得恰当一些,那应该是“土黄”颜色,“笑口常开”这四个字,也应该用“长吁短叹”来对掉一下。
因为,自从家门中平白爆发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压根儿就没有再笑过一次。如果一定要说他还是个快乐的人,那也只好说他是“苦中作乐”,否则却未免太残忍了!
老善人的眉毛,昔日常常是向两边舒展着,,含着无限的“喜”意,可是如今却是舒的时候少,而皱的时候多了。
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他可是显得老多了。他常常睡在床上梦呓似地自言自语着,幸福该是一个憧憬,一个梦幻,他想不到,这种已得到的快乐,竟会又从手中失去,并且很可能永远再也抓不回来了。
廊外的几盆蝴蝶兰都开了,花坛里,金鱼草、红黄花、剪春罗、石竹、美人蕉,互相争奇斗艳,开得一片斑斓。在昔日这种季节里,老善人早晚总会在花丛里浏览,摘几枝如意的,叫雪雁去插在花瓶里;可是,如今他连这个闲心也没有了。
白雀翁去沙漠也有个把月了,却是“杳如黄鹤”,不知详情如何。而自己家中,却闹了个翻天覆地,女儿走了,老伴儿也赌气搬到后花园,吃斋念佛去了。就连那个小丫鬟雪雁,平日一口一个老先生的,如今也是见了面,远远就躲开自己。
偌大一个家园,只是一片死寂,人人都生活在愁云惨雾之中。唉!这调儿太惨了、太可怜了!
现在这个家,他的唯一心腹人,只有一个从马场搬来不久的铜锤罗了。
这家伙哪是一块料呀,一天只求三个饱一个倒,老善人急,他也皱眉;老善人说要杀人,他铜锤敲得“当当”直响。只是,他那对玩艺,只有吓唬吓唬当地的老土,真要是稍有能耐的人,他就耍不开了。可是老善人还是挺喜欢他,主要是他别有一功,倘若出个鬼点,施个坏,他还是有一手的,所以晏星寒捧着他当军师看。
上一次雨夜围剿谭啸,就是这小子的点子。虽然没成功,可是那只怪天时地利不佳,在原则上来说,他的计划还是不错的。
现在,铜锤罗正自前院匆匆穿过走廊,往后院走来,他手中紧紧握着一个纸团,两道黄焦焦的老鼠眉毛挤在了一块,走到一道花弄,打头里来了雪雁。铜锤罗咧开了嘴,弯腰像虾米似的道:“雪姑娘好!”
雪雁站住了脚,拉着一张清水脸道:“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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