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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2)

依梨华静静坐在一边,她本是一个看得很开,而又极力追求现实的人,一些不如意的事,当过去之后,她很少会再去回想它,她认为那是很不值得的事情。可是这并不是说她忘记了,相反,那些血腥凄惨的往事,每一件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当她认为有必要回忆的时候,那将是清晰如绘,历历在目。

此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可怕的暴风雨之夜……

火苗、浓烟,人声鼎沸……父亲的尸身,血和肠子……晏星寒等四人持刃夜杀的狰狞面孔……

她的泪再也忍不住,扑籁籁地淌个不住,回身趴在椅背上,抽搐着痛哭了起来。二老被她这种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太一陽一婆由位上一跃而起道:“孩子,你怎么啦?”

“西里加……拔荡死得好惨……啊,我可怜的拔荡……西里加!”

太一陽一婆看着桂春明苦笑道:“这孩子!唉!”

她说着走了过去,轻轻搂着她,还没说一句话,依梨华已投入她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大哭了起来。

“哦,可怜的拔荡……可怜的玛沙,西里加,他们死得好惨哦!”

姑娘这一哭,直似一树带雨梨花,而她那幽咽清脆的哭声,更是令人听着有一种凄惨的感觉,连二老也为之深深地感动了。

南海一鸥锁着眉头,来回地在室内走着,面色极为一陰一沉。太一陽一婆伸出一只手在抹着眼泪,她为徒弟这种断肠的声音打动了。

“姑娘,你不要伤心了,西里加定要为你报仇……还有你桂伯伯,他也会为你出气的……”

桂春明苦笑着点了点头道:

“姑娘你放心,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全是你和谭啸与他们之间的事了!”

他用力地扭着手上的骨节,格格有声地说:

“我和你师父,与他们之间也都已成了不了之局,眼前我们大家都要碰头了,这笔账马上就可算一算了!”

他咬着牙说:“我希望谭啸这时候能来,因为这孩子……”

说到此,他的老泪禁不住淌了下来,因为那实在是人间悲剧,任何人在想到那个可怜少年的身世时,也会为之泫然泪下,并不仅仅是桂春明。

依梨华正哭得伤心,忽然仰起了头,停住了哭声,因为她耳中听到了谭啸两个字,这名字使她立刻止住了哭声。她断断续续地问:“老前辈,他……到底在哪儿呢?”

两个老人都注意到了,注意到她的这种一往情深。桂春明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感觉,这种感觉在初生的一刹那,似乎已经预料到日后的一段不可避免的纠缠,而这种纠缠,却是由于当初自己的多事和疏忽。

晏小真亭亭玉立的影子,在这个老人的脑海里,很快地掠了过去,不可否认,那也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影子,他立刻忆起那位可怜的姑娘临去时对自己的托付和要求——饶恕她的父亲。

想到此,桂春明不禁打了一下冷战,一时竟木然僵立住了。

太一陽一婆笑了笑道:“老大哥怎么啦?”

桂春明这才猛然惊觉,苦笑了笑,问依梨华道:“姑娘你说什么?”

依梨华忸怩了一下,讷讷道:“谭啸哥是不是……在哈密?”

南海一鸥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猜想,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他既然不在这附近,很可能由哈密取道入关,再入甘肃。”

依梨华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老伯,那……那我们快走吧,走晚了,他要是又走了呢?”

桂春明肚子里暗暗忖道:“好个痴情的姑娘!”

他点了点头道:

“我们要等到晚上,姑娘,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我们这一次要缜密地行动,要出奇兵制胜。不可让他们事先知道一点风声,否则会全盘皆输,后果不堪设想。”

太一陽一婆九子妹笑着点头道:“老大哥说得对,这一次我们非成功不可。”

在战略上来说,他们是在与敌人斗智,由于桂春明的老练,由于他们从容的策略、部署,看来似乎已洋溢出胜利的曙光!

长毛陆渊遵照桂春明的指示,将散布谣言的兄弟,分作七八拨,先后派遣了出去。

由五人一组所构成的化装队伍,也在日落之前出发了。当然在出发之前,均先经过桂春明等的认可,认为扮像逼真后,才打发他们上路的。

一切就绪之后,天也就快黑了。

由沙漠入哈密,绕过罗布诺尔湖后,就踏入了陆地,人们似乎可以舒一口气了。可是也不要太高兴,因为这些所谓的陆地,并不见得比沙漠好多少。

从地图来看,库鲁克塔格山在左,阿尔金山在右,二山之间虽有很大的一块平坦之处,可是人们往往欲觅捷径,势必要在一些山峰的小径中穿行进退了。

这些高山,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高,一些内陆所谓的大山,连五岳名山也算上,若是拿来和此处的高山相比,那真是不可“望其项背”。加以山道崎岖,岭脉纵横,如非识途老马,是不敢轻易经行其间的。

这是阿尔金山附近的一处隘口,它紧紧贴着罗布诺尔湖的右前方,只需一踏出沙漠,就可很清楚地看见它。

这些全是青色石质的陡峻高山,屏风似地竖立在沙漠出口的前方,于是,一条、两条……数不清的小径,像龙蛇似的穿行其间,人们可以任择一条而行,只是你必须要有把握认清路,否则只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好心的商旅,为了便人便己,常常在这些石峰隘口的前面,刻石为志,削木为标。

譬如说去哈密吧,也有清楚的指标,只需循着指标前进,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走,倒也没听说出过什么差错。

五月的天,可说是已很热了,四周没有风,有的,则是由沙地里吹来的阵阵热风。

这种风吹在人身上,热乎乎的很不是味儿,尤其是人们本来已经出汗的脸,为这种风吹过,会觉得粘粘的,粘上了一层沙子,擦不胜擦,讨厌得很。如果学当地人那样蒙上一层面巾,好固然是好,只是如此一来,就更热不可耐了。

老猴王西风和西北虎常明,用力地挥着扇子,赶着聚集在头顶飞而不散的蚊子,显得很急躁。红衣上人裘海粟,较他二人更甚。

他们三个已经整整在这里守候了一天一夜了,正如桂春明所料,他们是埋伏在这山洼隘口,等候着活捉依梨华的!

他们选择的藏身之处,倒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地方,上面有山藤架成的一面天然屋顶,左右后三面,是参差的石峰形成的壁墙,正前方三丈以外,可以清楚地窥见来往的行人。

如果有任何人兽经过,他们可以在十丈以外就先行觉察而出。可是尽管这地方是如此的理想,他们却未曾有什么收获,不要说依梨华了,一日一夜以来,连一个鬼也没见呀!

红衣上人本来是很有耐性的,可是这时却也沉不住气了,他用力地踢出了一块巨石,静夜里发出咕噜噜巨大的滚石之声,响遏行云,四山都有了回音,然后他粗俗地骂道:

“妈的!尽在这里耗着算是个什么名堂?我们走吧,再换个地方!”

西风苦笑着站起来道:

“小声点,小声点,”他啧了一声道:

“真要是她来了,听见这声音,还不吓跑了!唉!你老也真是……”

红衣上人一瞪眼正要发作,西北虎常明忙功道:

“老前辈请息雷霆,以弟子看……”

他拧着黄焦焦的两撇眉毛道:“来她是一定得来,只是时间上的早晚罢了。”

裘海粟一跃而起道:

“放你的屁!时间早晚?咱们已经等了一天一夜了,她就是骑牛也该到了,怎会到了现在还没个影?”

常明被骂得脸一阵红,心里气可大了,可是又不敢发作,心说:妈的这关我屁事?

她又和我没仇,我这是帮你们的忙,你他妈的不谢我还罢了,居然开口就骂,我犯得着吗?我这又是图什么?

愈想愈气,当时把头一扭,再也不想答理他了。

西风干笑了两声道:

“道长,我看咱们再等她一夜,她要是不来,咱们也就别等了。明天一早就走,追上晏老和剑芒老师父一块上哈密去算了。”

裘海粟哈哈一笑道:

“上哈密去,你说得倒轻松!我们这一天两夜的罪白受了,你不怕丢人.我裘某还怕呢!”

这一来连西风也有些气了,他怔了一下。西北虎常明哧地一笑道:

“奇怪!方才是道长自己说要走的呀,怎么又……”

才说到此,西风扯了他一下,常明立刻想到,此时此地,得罪他不得,自己二人身上又都有伤,一个惹火了可不是玩的,想到此下面的话也就吞下去了。

他扭头看看,裘海粟一双深邃的眸子,正灼灼有光地瞪视着自己,忙苦笑着又道:

“道长,这是去哈密的一条必经要道,除非是她不去,她只要去,一定得经过这里,那是没有疑问的。”

西风咳了一声,哈哈一笑道:“不错!她一定会经过这儿……你老就再忍耐一下吧!”

裘海粟这时怒火已小了些,因为他想到,真要是少了他们两个,别的不说,自己连东南西北也弄不清楚,别说行路了。再说他们也多少算是个人物,自己似乎不该太不给他们留些面子。

想到这里,他冷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了。

西风走出去几步,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往远处看了看,又跳了下来,小声道:“真怪,她该来了呀!”

常明冷笑道:

“人家是个大姑娘,谁走路像我们这么赶紧?我看明天她也到不了!”

西风笑了笑道:“这话有理!”

裘海粟哼了一声,不屑地道:

“你们也太小看她了,这丫头厉害得很呢!她能带着伤由甘肃跑到沙漠里来,连朱蚕都没追上,你能说她慢?哼!”

说着瞟了常明一眼!西北虎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红衣上人顿了顿,皱着眉向:

“西风,这消息到底可不可靠?我总有点怀疑,她师父太一陽一婆,会不和她一块来?”

西风肯定地道:

“唉!你老怎么不信呢?这是我亲耳听见的;而且你们派出的那位铜锤罗兄弟,不是也这么说么?”

裘海粟听他这么一说,也没有话说了。这倒是真的,铜锤罗回来说,他亲眼看见桂春明、太一陽一婆,还有陆渊、闻三巴几个人上路的。其中独独没有依梨华,很显然,西风打探的消息是正确的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

“妈的,谭啸这小子,真把我们害苦了,抓着他,看我不活劈了他!”

这一句话,倒是引起了二人共鸣,俱都附和着骂了起来。

“同仇敌忾”使三人的团结又坚固了。

常明生着了火,煮了些锅饼,就着干肉脯,三人饱餐了一顿。裘海粟热得难受,到不远的一处泉涧里洗澡去了。西风和常明背靠着山石对看着,等到红衣上人行远了,常明才叹了一声道:

“妈的,我们真是自讨苦吃,好好地跟着他干什么?跟个老爹一样,侍候他不说,还得看他的脸色,这是何苦?”

西风吓得回头看了一下道:“你小声点,给他听见了可不是玩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

“也不能这么说,这事情一半为他们,一半也为我们自己,想想看,没他们我们这个仇怎么报?”

常明气道:

“报仇是另一回事,妈的,他也不能把我们兄弟不当人呀!他是老爷,我还是老太爷呢!”

西风眨着小眼,哭丧着脸道:

“算了老弟,多少苦都忍下了,还在乎这一点吗?我们只希望把仇报了……”

说着又回头看了一下,咬着牙道:

“妈的,一旦报了仇,谁还会再听他们的?咱两个就回到沙漠去,也该好好享福了!”

常明听到这里,不由眯着眼笑了:

“他奶奶的,陆渊那小子,真会享受!你看看那吃的用的,简直像个小王爷!”

西风冷笑道:

“咱们这次要是回去,那块地盘就是咱们两个的了,有钱谁还不会享受呀?你看吧,我们唱着过!”

常明龇牙一乐道:“我得由内地弄几个女人来……嘻!”

西风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毛病不改,早晚要吃大亏!”

常明摇头一笑,忽然皱了一下眉,伸手轻轻捂住头。西风吸了一口气问:“是耳朵处痛不是?我痛了好几天了!”

常明轻轻哎哟着骂道:“妈的,闻三巴给上的药也不知灵不灵,按说是不该痛了呀?”

西风皱眉说:“今天白天流了好些脓呢,痛的好厉害!”

常明说:“打开看看吧!”

西风摇头道:“别!别!再等两天,还不到时候!”

一面说着,两个人一口一口地吸着气,那怎么能不痛?好在痛一阵子,等到痛过了头也就好了。

天黑了,蚊子又多,地下大蚂蚁又咬人,天又热,这个罪可真够受的!

等了一会儿,红衣上人总算是回来了,他看了看天,皱着眉说:“今晚上该你们谁值夜了?”

好像他天生该是睡觉的。二二人对看了一眼,西风叹了一声道:“算我吧!”

裘海粟点了点头道:

“夜里要小心点,我昨天一夜没敢睡,今天想好好睡一觉,没事别吵我!”

他回头看了一下,皱着眉毛道:“怎么?铺盖还没铺上?”

常明苦笑了笑,到一边找出了被褥,不大愿意地铺着。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马嘶,空谷音寒,这声音听来相当刺耳!

裘海粟本来已经坐下了,又一翻而起。西风和常明更是大为紧张。

常明口中“哦”了一声:“来啦!来啦!”

裘海粟狠推了他一把,差一点头撞在石头上,惊怒之下。见红衣上人以一指按唇道:

“禁声!”

他又分手指了指前面道:“西风去看看,要藏好身子!”

西风如巨鸟似地纵了出去,起落之间,已失去了踪影。常明又弄了一肚子气,但这不是斗气的时候,一对小眼四下乱溜着,心里是连惊带怒。他一只手已经扣好了一支瓦面透风镖,单等着必要时放一镖!

又是一声清晰的马嘶之声。

西北虎常明由地上一骨碌爬起,正想出声,却又为红衣上人裘海粟那双凌厉的眸子一扫,吓得马上把口闭上了。

这个乱发如草的道人,一改他夙日的急躁脾气,竟显得异常沉着。

这时候,他倒像没事人似地盘膝坐了下来。

“唰!”一条黑影电闪星驰似地落了下来,现出西风矮小的身材道:

“快,道长,那丫头来了,一个人!好机会!”

“真的?哈,那太好了。”常明一跳而起。

可是红衣上人并不十分以为然,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道:

“再探,注意她身形四周。”

“啊!道长,那是不会错的……”

“我叫你再探!”

裘海粟斩钉截铁地说。西风眨了一下小眼,叹息道:“唉!好吧!”

他再次腾身而起,向来路而去。红衣上人这时把肥大的袍袖稍微卷了卷,向外踱出了几步,看了看天色,回头问常明道:“有金钱镖没有?”

常明讷讷道:“没有,只有一串制钱!”

裘海粟一伸手道:“快拿来!”

常明后腰摸到前腰,才把用红线穿着的一串铜钱找出来。红衣上人接过道:

“西风一只胳膊不听使唤,我自己要去看看!”

常明同意道:“对!还是道长自己看看的好。”

话才说完,西风又如同一阵风似地自天而降,他哑着嗓子笑道:

“天赐良机,除了那小妞以外,没一个人。”

红衣上人皱了一下眉,沉吟道:“她在哪儿?”

西风回头指了一下,小声道:“不远,拐过这个山口子,就能看见她。”

老道冷笑了一声,点头道:“你二人随我来!”

二人默默点头,然后西风在前,三人兔起鹘落地翻纵了出去。

也不要看人家狂,人家的确有值得狂的地方,裘海粟这种轻功提纵之术一展开来,西风和常明都不禁暗自钦佩,瞧人家那种起、落、垫、扭、伏、飘……真是处处显着利落,带着功夫。

大约一箭路程,在他们脚下,只不过三四个起落就到了。

西风把身形向侧边一块巨石后一闪,比了一下手势,裘、常二人各自择处而匿。

现在他们已经听到清脆的马蹄之声,那是踩踏在生硬青石面上的声音。

须臾,一骑人马的影子由一块山岩的一陰一影之下展现出来。

那是一匹雪也似的银驹,长长的鬃毛,映着月光闪闪放光。再看看马上的人儿。呵!

大草帽儿,瓜子脸儿,两条系帽的黑绸带,凤翎似的飘着,小蛮腰扎得紧绷绷的,一双镶着白铜扣花的小蛮靴,紧紧地扣在踏环内,那踏环也似用上好的一精一钢所制,映着皓月,银光四射!

这姑娘松着辔,双手懒懒地撑在鞍上,一任那马悠闲地走着,她那细细的眉,可以和远处的天山争秀,大而有神的一双眸子,使闪烁在云端的一双星儿黯淡失色。只是,她那种失意的情态,使人会想到周邦彦的那首词。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一点不错,她正是依梨华,虽然很久不见了,可是裘海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老道内心一阵狂喜,因为抓到了她,也就等于抓到了半个谭啸,只要以她作为人质,不愁谭啸不上钩。

在激动兴奋的情绪里,他仍然没有忘记小心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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