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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厚情 怯书生避难反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的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荏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她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番防范。

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一陰一错一陽一差,你越防她,她越近你,防着防着,索性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她可不出来。安公子是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

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的" 铁打房梁磨绣针" ,竟磨出一个儿见识来了。

道他有了个什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

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毕,安公子便向那马鞘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 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说:" 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块石头来,有两吊谢仪。" 那女子笑了一笑说:" 岂有此理!笑话儿了!" 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 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吧。" 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 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 那女子说:" 别累赘!拿了去,我还干正经的呢。" 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和他在窗外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卷稳的下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和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也算多剩了两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和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

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道:" 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

请问:尊容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的话来了。想了想:" 算这' 安' 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 便直截了当的说:" 我姓安。" 说了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往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河南,掉了个过儿。说:" 我是保定府人。

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 那女子笑了笑说:" 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它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道:" 这可没的说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 只得说是:" 我见这店里串店儿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谨严些。" 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了。

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 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揎呢!无奈人家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赔着笑脸儿说:" 说那里话!

我安某从不会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 那女子道:" 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倒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一江一 南一江一 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一江一 南、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倒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象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 只有你说的,还有个伙伴在后边,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语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 怎么我的行藏她知道的这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好生作怪,不知是给甚么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

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 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住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 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到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就提得了来,夜间又有什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一团一 ,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

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一团一 ,再说我的来意。怎么的益发的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胀了面一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 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并不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 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性鸣呜咽咽的痛哭起来。那女子道:" 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 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她把我的行藏,说出来如亲眼儿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她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

况且看她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她问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苦攻,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旁烘起两朵红云,头上现出一一团一 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扇,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她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 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他绝不得来,你不必枉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这人财无恙,父子一团一 圆。我跟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趟,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此时才不过午初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

要紧!要紧!" 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 公子保重。请了!" 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人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和公子攀谈了这些话,窗外便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一听 。一时传到铺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座。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 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 公子答说:" 不是。" 店主人又问:" 这样,是一定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 公子道:" 我连她姓甚名谁,家乡往处,都不知道,从哪里认得起?" 店主人说:" 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了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及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的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得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真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 难道我不怕吗?

她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她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 那店主人道:" 我倒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她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她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和她打饥荒了。你老自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 公子说:" 你叫我一个人儿,躲到哪里去呢?" 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 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 怎么样?见着他没有?" 白脸儿狼说:" 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老爷,给你老讨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 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 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 那两个骡夫都问:" 怎么回事?" 店里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但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骡夫店家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和那女子说的务必等她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骑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她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她既和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

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她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她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一交一 ;见个败类,纵然势焰薰天,她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她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渡人的菩萨。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骡儿的,便是这个人。

她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 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 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 她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一听 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一陰一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却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搭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她便点破了疑一团一 ,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她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心意,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趟,把这事弄个彻底周全,也不值得问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她回来见面再行。

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一陰一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 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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