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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3)

深绘里歪着脖子看不出是表示Yes或No。但没有反驳。可能大致对了吧。

“蓟是你的朋友吗?”

“住在一起。”

“你的妹妹吗?”

深绘里摇头。“ㄌㄠˇ◇ㄕ的孩子。”

“老师?”天吾说:“你是说那个老师,也跟你住在一起吗?”

深绘里点头。好像怎么到现在还问这种问题似的。

“我现在要去见的人,一定就是这位老师了对吗?”

深绘里转向天吾,以像在观察远方云的流动似的眼神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或在思考记性*不好的狗有何用途的眼神。然后点头。

“我们要去见ㄌㄠˇ◇ㄕ。”她以缺乏表情的声音说。

对话到这里暂时结束。天吾和深绘里又再暂时闭嘴,两个人并排眺望着窗外。平平的单调土地,没有特征的建筑物,无止境的排列着。无数电视天线,像虫子 的触角般伸向天空。住在那里的人有没有确实交纳NHK的收讯费?星期天天吾动不动就会想到收讯费的事情。虽然这种事情本就不想去想的,却没办法不想。

今天,在这晴朗的四月中的星期天早晨,有几件很难说是愉快的事实明朗化了。首先第一件是,深绘里不是自己写<空气蛹>的。如果完全相信 她所说的化(目前想不到不能相信的理由),深绘里只是说故事,由另一个女孩把那写成文章。以形成过程来说,和《古事记》及《平家物语》等口传文学相同。这 件事实使天吾对自己动手修改<空气蛹>的罪恶感多少减轻了一些,然而以整体来看,事态则更加——说白一点是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复杂化了。

而且她由读字障碍,没办法正常读书。天吾试着把对dyslexia所有的知识整理了一下。在大学修教育学分时,听过关于这方面障碍的课。理论 上,dyslexia的患者可以读和写。智商没有问题。不过读起来很花时间。读短的文章没有障碍,但累积增加以后,处理资讯的能力就会渐渐追赶不上。文字 和字意无法顺利在脑子里链接上。这是一般dyslexia的症状。原因还没完全找到。不过在学校,一班由一两个dyslexia的小孩,也不值得惊讶。爱 因斯坦是这样,爱迪生和查尔士·明格斯也是。

天吾不知道,有读字障碍的人,在写文章方面,一般是不是会感觉到像读文章时同样的困难,不过以深绘里的情况来说,似乎是这样。她在写的方面,也感觉到和读的方面同样程度的困难。

如果知道这件事的话,小松到底会怎么说呢?天不禁叹一口气。这个十七岁少女,天生就有读字障碍,无论读书,或写文章都不能得心应手。对话的时候(如 果不是刻意这样),一次大概只能讲一个句子。就算只是装样子也好,要把她装成一个专业小说家,根本就免谈。就算天吾能把<空气蛹>改写得很 好,拿到新人奖,出版获得好评,也无法继续欺骗世人的眼光。就算最初进行顺利,不久大家一定也会开始想到:“有点奇怪。”这是如果事实拆穿了,全体相关者 一定会一起毁灭。天吾小说家的生涯就会在此——在还没正式起步之下——轻易断送命脉。

本来这种缺陷累累的计划就不可能进行顺利。从一开始就有如履薄冰的感觉,到了现在这种形容更嫌太简单了。在脚踏出之前,冰已经发出咯吱咯吱逐渐裂开的声音了。回家后打电话给小松,只能说:“对不起,小松先生,这件事我要退出。实在太危险了。”这是精神正常的人该做的事。

不过一想到<空气蛹>这篇作品时,天吾的心却激烈地混乱、分裂了。不管小松所拟的计划多么危险,要在这时候停下<空气蛹> 的改稿作业,天吾似乎办不到。若是在开始改写以前,或许有可能。但现在却难了。他现在已经一头栽进那作品里。呼吸着那个世界的空气,被那个世界的重力同化 了。那个故事的精髓已经渗透进他五脏六腑的内壁了。那个故事迫切地要求天吾亲手来改变,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要求。那是只有天吾才做得到的事情,有去做的价值,也是不能不做的事情。

天吾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这种状况自己该如何对应,试着找出暂时的结论。但是结论出不来。正混乱又分裂的人,不可能想出合理的结论。

“蓟把你所说的话照样写成文章吗?”天吾问。

“照我所说的。”深绘里回答。

“你说的话,她照着写出来。”天吾问。

“不过必须小声说。”

“为什么必须小声说?”

深绘里环视车内一圈。几乎没有乘客。只有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坐在对面座位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而已。看起来三个人好像要到某个快乐的地方去的途中。世间也有这样幸福的人存在。

“就像不要让那些人听到一样。”深绘里小声说。

“那些人?”天吾说。从她焦点不定的眼睛看来,显然不是指这母子三个人。并不在这里。深绘里所说的,是她所熟知的——而天吾不知道的——具体的谁。

“你说的那些人是谁?”天吾问。他的声音也多少变小了。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眉间聚起细小的皱纹。嘴唇紧紧地闭着。

“是Little People吗?”天吾问。

还是没有回答。

“你所说的那些人,如果故事印刷出来在世间发表,造成问题,他们会生气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睛焦点依然没有固定在任何地方。等了一下确定没有回答之后,天吾问了别的问题。

“关于你所说的ㄌㄠˇ◇ㄕ,可以告诉我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深绘里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天吾。好像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似的。然后说:“我们现在要去见ㄌㄠˇ◇ㄕ。”

“没错。”天吾说。“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反正现在要去见他了。直接见面自己确认就好了。”

在国分寺站一群穿着像要登山模样的老人上车了。总共有十个人左右,男女各半,年龄看起来从六十岁代后半到七十岁代前半之间。分辨背着背包、戴着帽 子,好像要去远足的小学生那样吵闹而快乐的样子。他们有些把水壶挂在腰间,有些塞在背包的口袋里。自己老了以后也要像这样快乐吗?天吾想。然后轻轻摇头。 不,大概不可能。天吾想象着老人们在某个山顶得意地从水壶喝水的光景。

Little People虽然身体很小却要喝很多水。而且他们喜欢的不是自来水而是雨水,或附近小河里流的水。所以少女白天的时候用水桶从小河汲了水来,让 Little People喝。如果下雨,就把水桶放在屋檐下接水。因为同样是自然的水,跟小河的水比起来,Little People更喜欢雨水。他们很感谢少女体贴的行为。

天吾发现自己的意识开始无法集中了。这是不好的征候。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天的关系。他心中某种混乱开始了。感情平原的某个地方似乎正在发生不祥的沙风暴。星期天常常发生这种事。

“怎么了。”深绘里不带问号地问。她似乎能察觉天吾所感到的紧张。

“不知道会不会顺利?”天吾说。

“什么。”

“我能顺利说话吗?”

“能顺利说话吗。”深绘里问。好像不太能理解,他想说什么。

“跟ㄌㄠˇ◇ㄕ。”天吾说。

“跟ㄌㄠˇ◇ㄕ能顺利说话吗。”深绘里反复道。

天吾犹豫一下,坦白说出自己的心情。“结果会不会,很多事情意见都不合,一切都白费工夫?”

深绘里转过身子,从正面笔直看天吾的脸。“怕什么。”她问。

“你问我怕什么吗?”天吾把她的提问换个说法。

深绘里摸摸点头。

“我可能害怕跟陌生人见面。尤其是星期天早晨。”天吾说。

“为什么ㄒㄧㄥ◇ㄑㄧ'◇ㄊㄧㄢ。”深绘里问。

天吾腋下开始冒汗。感觉胸前紧缩起来。跟陌生人见面,并将面临某种新的状况。那将威胁到自己现在的存在。

“为什么ㄒㄧㄥ◇ㄑㄧ'◇ㄊㄧㄢ。”深绘里再问一次。

天吾想起少年时代星期天的事。花了一整天把预定的收款路线走完后,父亲会带他到车站前的餐厅去,说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就像奖赏一样。这对于简朴过日 子的两个人来说几乎是唯一在外面吃饭的机会。父亲这时候会稀奇地点啤酒(父亲平时几乎不喝酒)。不过话虽这么说,天吾却丝毫没有食欲。平常经常都饿肚子, 但只有星期天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吃什么都不觉得好吃。点的东西要全部吃完——绝对不容许剩下——只觉得痛苦。有时甚至不禁想吐。这就是对少年时代天吾而言的 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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