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吾 愿你的国降临(2)
“‘恢复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并非全面地,只是部分地恢复。但的确如你所说。恐怕是通过讲述故事,绘里的恢复才得以开始。”
天吾思考片刻,然后改变了话题。
“关于深田夫妇音信断绝一事,您有没有找警察商量过?”
“嗯。我去找了当地的警察。没提绘里的事,只说有个友人在里面,长期联系不上,会不会是遭到拘禁了?但那时他们也帮不上忙。‘先驱’的地 盘是私有地,只要没有掌握那里发生了犯罪行为的确凿证据,警察就不能擅自闯入。无论我怎样交涉,警察就是不予理睬。而且以一九七九年为界,进入内部进行搜 查事实上不可能了。”
老师仿佛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频频摇头。
“一九七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吾问。
“那一年,‘先驱’获得了宗教法人的认可。”
天吾一时目瞪口呆。“宗教法人?”
“实在令人震惊啊。”老师说,“不知何时,‘先驱’变成了宗教法人‘先驱’,由山梨县知事正式颁布了认可。一旦名称变成宗教法人,警察想 进入他们的地盘进行搜查就十分困难了,因为这种行为将威胁宪法保障的信仰自由。而且‘先驱’似乎设置了专人负责法律事务,部署了牢固的防御态势。地方警察 根本斗不过它。
“我在警察那里听说了宗教法人的事,也大为震惊,简直如晴天霹雳。起初根本难以置信,亲眼看到了有关文件、亲自确认了相关事实以后,依然 很难理解。我和深田是老朋友了,熟知他的性*格和为人。我研究文化人类学,和宗教也有不少接触。但他和我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是事事讲究以理服 人的家伙,按理说对一切宗教都抱有生理性*的厌恶。就算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也绝不会去接受宗教法人认可呀。”
“而且获得宗教法人的认可,应该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倒未必。”老师说,“的确有许多资格审查,还得一一通过zheng府的复杂手续。不过如果从幕后施加政治压力,消除这些障碍在某种程 度上就会变得简单。而何为严肃的宗教,何为邪教,其界线划分原本就十分微妙。并没有确凿的定义,全看怎样解释。凡是留有解释余地的地方,常常会产生政治和 特权介入的余地。一旦获得宗教法人的认证,就可以享受税赋方面的优惠措施,还可以得到法律的重点保护。”
“总之,‘先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农业公社,而是变成了宗教团体。并且是个异常封闭的宗教团体。”
“新宗教。更直率地说,就是变成了邪教团体。”
“想不通啊。发生这样巨大的转变,肯定有什么重大的机缘。”
老师望着自己的手背。手背上长着很多蜷曲的灰色*汗毛。“你说得对。无疑存在一个导致了巨大转变的契机。我也一直在思考,考虑过各种各样 的可能性*,但丝毫没弄明白。这个契机到底是什么?他们采取彻底的神秘主义,不让外人窥知内部的情况。而且从那以后,‘先驱’的领袖深田的名字再也不在公 开场合出现了。”
“然后在三年前发生槍战事件,‘黎明’毁灭了。”天吾说。
老师点头。“而实质上将‘黎明’剥离的‘先驱’却幸存下来,并作为宗教团体稳步发展。”
“就是说,槍战并没有给‘先驱’造成太大的打击。”
“是的。”老师说,“不仅如此,甚至反而等于为他们做了宣传。这是一群肯动脑筋的家伙,把一切都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来。但总的说来,这是绘里从‘先驱’出逃后发生的事。正如刚才所说,应该是和绘里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件。”
这似乎是在要求改换话题。
“《空气蛹》您读过了吗?”天吾问。
“当然。”
“您怎么看?”
“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老师说,“很精彩,而且充满隐喻。但究竟暗示了什么,说老实话,我也不太明白。瞎眼的山羊意味着什么?所谓小小人与空气蛹又意味着什么?”
“您认为这个故事是在暗示绘里在‘先驱’里经历的,或者说目睹的某些具体的事实吗?”
“也许是这样。但究竟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很难判断。既像一种神话,似乎又可以解读为巧妙的讽喻。”
“绘里对我说,小小人真的存在。”
老师听了,浮出严峻的神情,过了片刻才说:“就是说,你认为《空气蛹》中描写的故事是真实的事?”
天吾摇头说:“我想说的是,故事的每个细节都描写得非常真实细腻,成了这部小说的一个强项。”
“而且,你打算运用自己的文章或文理来重写这个故事,把它暗示的某种东西转换成更为明确的形态,是这样吗?”
“如果顺利的话。”
“我的专业是文化人类学。”老师说,“虽然我早就不做学者了,其精神却至今依然渗在骨髓中。这门学问的目的之一,就是把人们拥有的个别意象相对化,从中发现对人类来说具有普遍性*的共同项,然后再次将它反馈给个人。通过这么做,人也许能获得一个在自立的同时又隶属于某种东西的位置。你明白我的话吧?”
“我想我明白。”
“恐怕要求你做同样的工作。”
天吾在膝头摊开双手。“好像很困难。”
“但似乎值得一试。”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老师注视着天吾。此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
“我想知道,在‘先驱’里,绘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深田夫妇又走过了怎样的命运之路。这七年间,我努力试图揭开真相,却连一丝线索也没 抓住。挡在面前的,是个我无力抗争的庞然大物。也许在《空气蛹》中,隐藏着破解谜底的关键。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但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情愿一博。至于 你是否具备这样的资格,我不知道。但你给了《空气蛹》高度评价,并深深地沉湎其中。这,或许就可以成为一种资格。”
“有一件事我想确认是Yes还是No。”天吾说,“今天我登门拜访就是为了这个。老师,您是否把改写《空气蛹》的许可给了我?”
老师点点头,然后说:“我也想读一读由你改写的《空气蛹》。绘里好像也非常信任你,而这样的对象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当然这是说除了阿蓟和我之外。所以,你尽管放手去做,作品就完全托付给你。我的答复是Yes。”
一旦谈话中断,沉默就像注定的命运一般,降临在了这个房间。恰好这时深绘里把茶端了进来,仿佛算好了两人的交谈已经结束。
归途是独自一人。深绘里出去遛狗了。天吾对照电车的发车时间,请他们叫来出租车,赶往二俣尾车站。然后在立川换乘中央线。
在三鹰车站,天吾的对面坐了一对母女。那是一对穿戴得干干净净的母亲和女儿。两人穿的都绝不是昂贵的衣服,也不新,却很干净,收拾得十分精心, 该白的地方雪白,熨烫得服服帖帖。女儿大概不是小学二年级就是三年级,眼睛大大的,五官长得很漂亮。母亲身材瘦削,头发束在脑后,带着黑边眼镜,拎一只退 了色*的厚布手提袋。里面好像装满了东西。她的脸庞长得也很端正,只是眼角旁流露出神经性*的疲劳,使她看上去大概比实际年龄显老。还是四月中旬,她却带 着把陽伞。陽伞卷得紧巴巴的,像一根干透了的棍子。
两人坐在座位上,始终一声不响。母亲看上去似乎在脑中考虑着什么计划。坐在邻座的女儿无所事事,忽而瞧瞧自己的鞋子,忽而望望地板,忽而 看看从车厢顶垂下来的广告,忽而瞅瞅坐在对面的天吾,像对他高大的身材和皱皱的耳朵生出了兴趣。小孩子们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天吾,像看着无害的珍稀动 物。这位少女脑袋和身体几乎不动,只有眼睛活泼地转来转去,观察着周围各种事物。
母女俩在荻洼车站下了车。电车刚开始减速,母亲便拿起陽伞,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左手拿陽伞,右手提布手袋。女儿也立刻跟上,飞快地站起 来,跟着母亲走下电车。站起来时,她又瞥了一眼天吾的脸。眼睛里蕴含着奇怪的光芒,似乎在要求,又似乎在倾诉。虽然只是微弱的光芒,天吾却能看清楚。这个 女孩是在发送信号——他这样觉得。但不用说,就算有信号发送过来,天吾也无能为力。他不了解内情,也没有干预的资格。少女在荻洼车站和母亲一起走下电车, 车门关上,天吾坐着不动,朝下一个车站继续前进。少女刚才坐过的座位上,坐着三个初中生,像是刚考完模拟考试结伴回家,开始热闹地大声交谈。但有一会儿, 那位少女安静的残像仍留在那里。
那位少女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另一位少女。那是在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两年间和他同班的女孩。她也长着一双和刚才那位少女一样的大眼睛。她曾用那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天吾,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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