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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吾 愿你的国降临(3)

  那位少女像刚才的少女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眼睛。五官也很美丽。她的脸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不透明的薄膜,那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存在感。若无必要,她从不在人前开口,也不会把感情表露在脸上。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天吾当初关心这位少女,是因为她每到周末就跟母亲一起去传教。在“证人会”信徒的家庭里,小孩子一学会走路,就被要求和父母一起参与传教 活动。从三岁左右开始,主要是跟着母亲步行,挨门挨户地走访人家,发放一种叫《洪水之前》的小册子,传播“证人会”的教义。浅显易懂地向人们解释现在世界 上出现了多少灭亡的征兆。他们把上帝称作“尊主”。当然几乎每次都会吃闭门羹,就在他们的鼻子前砰的一下关上大门。因为他们的教义过于褊狭、一厢情愿、远 离现实—— 至少和世界上大部分人认识的现实相差太远。但非常罕见地,偶尔也有人认真地听他们的布道。世上总有一些想找谈话对象的人,不管谈的是什么。而且非常罕见 地,其中偶尔也有人去出席他们的集会。为了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走街串巷,挨家按响人们的门铃他们就这样不懈地努力,即使成效甚微,也想让世界走向 觉醒,这就是他们被赋予的神圣使命。而这使命愈是严峻,门槛愈是高不可攀,赐予他们的至福也就愈是辉煌。
  这位少女跟着母亲四处传教。母亲一只手拿着塞满了《洪水之前》的布袋,另一只手常常拿着把陽伞。几步之后跟着这位少女。她总是嘴唇抿成一 条直线,面无表情。天吾随着父亲四处去征收NHK的视听费时,曾经几度在路上和这位少女擦肩而过。天吾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天吾。每一次,少女的眼中似乎 都有某种东西悄悄地闪亮。他们当然从未交谈过,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过。天吾的父亲忙着提高收款业绩,少女的母亲则忙着宣扬注定到来的世界末日。少年和少 女只是在星期天的街头,被父母拉着,步履匆匆地交臂而过,在一瞬间交换过视线而已。
  全班同学都知道她是“证人会”的信徒。她因为“教义上的理由”不参加圣诞节的活动,也不参加走访神社、佛寺之类的远足或修学旅行。从没参 加过运动会,也没唱过校歌和国歌。这样一种只能称为极端的做法,使她在班级里越发孤立。而且,每次吃午饭前,她必须念诵一种特别的祈祷词,而且得清晰地大 声念诵,让人人都能听见。自然,周围的孩子都觉得那祈祷令人毛骨悚然。她肯定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但已被训练得坚信在进食前必须念诵祈祷词,即使 没有其他信徒在一旁守着,也不能敷衍了事。“尊主”高高在上,把一切都仔细地看在眼里。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居然还能大致回忆起那祈祷词。愿你的国降临。每当听见这句祷词,小学生天吾就不由得思 考:“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度?”那里会不会有NHK?一定不会有。既然没有NHK,就不会有收款。如果是这样,也许那国度早点降临才好。
  天吾一次都没和她说过话。虽然在一个班级,天吾却从来没有和她搭话的机会。少女总是远离群体,孤独一人,没有必要就和谁都不说话。看样子 不可能特地走到她面前,跟她打招呼。但天吾心里十分同情她。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休息日都不得不跟在父母后面四处挨家按门铃。尽管有传教活动和收款业 务的不同,但不由分说地强迫孩子们扮演这种角色*,对他们的心灵是何等严重的摧残,天吾深有体会。星期天,孩子们应该和小伙伴在一起尽情地玩耍嬉戏,而不 应去威吓人家征收款项,也不应去四处宣扬恐怖的世界末日。那种事——如果真有必要做的话——让大人们去做就行了。
  天吾只有过那么一次,由于小小的冲动,曾向那少女伸出援助之手。那是四年级的秋天,在上理科实验课时,和她一个实验台的同学对她恶语相 向。因为她弄错了实验步骤。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他已经没有印象了。当时一位男同学揶揄她,提到她参与“证人会”的传教活动,挨家挨户地散发荒唐的小册 子,还叫她“尊主”。这应该说是少见的事。因为大家平时不欺负她也不捉弄她,不如说把她当作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彻底地漠视。但像理科实验这样的协同作业, 不可能只把她一个人排除在外。当时那些话骂得相当恶毒。天吾本来是另一个小组的,使用旁边的实验台,但他再也无法置若罔闻。不知为何,他只是觉得不该放任 不管。
  天吾走过去对她说,要她换到自己的小组来。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有丝毫犹豫,几乎像条件反射一般,他这么做了。并且仔细地把实验要领说给她 听。少女全神贯注地听着天吾说明,仔细地理解,没有再犯相同的错误。在同一个班级的两年间,天吾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她交谈。天吾成绩好,又长得 高大强壮,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所以没有人因为天吾袒护了她而戏弄他——至少在当时那个场合。但由于袒护了“尊主”,他在班级里的声望似乎在无形中下降了 一个级别。恐怕是因为和那位少女有了瓜葛,被认为染上了污垢吧。
  但天吾对此毫不介意,因为他深知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儿。如果父母不是“证人会”信徒,她当然会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长大成*人,被众人接 纳,肯定也会有要好的朋友。但只因为父母是“证人会”的信徒,她在学校竟受到像隐形人一般的待遇,谁也不跟她说话,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天吾觉得这极不公 平。
  天吾与少女此后并没有什么交谈。没有交谈的必要,也没有交谈的机会。但每当视线偶然相触,她的脸上就会浮出隐约的紧张。他看得明白。也许 天吾在理科实验课上的行为,让她觉得困惑。也许她心生愤怒,觉得他是多管闲事。对此,天吾捉摸不透。他还是个孩子,不会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细微的心理变 化。
  然后有一天,少女握了天吾的手。那是十二月初一个晴朗的下午,窗外能望见高远的天空和雪白笔直的云。在下课后清扫完毕的教室里,偶然只剩 下了天吾和她两个,再无别人。她仿佛下了决心,快步穿过教室,来到天吾面前,站在了他身旁。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天吾的手,仰面注视着他(天吾大概比她高 十厘米)。天吾吃了一惊,也注视着她,两人视线叠合。天吾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透明的深邃。那少女无言地久久紧握着他的手,非常有力,一瞬间都 不曾放松。然后她放开了手,裙裾翻飞,小跑着出了教室。
  天吾莫名其妙,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动。他的第一反应是,幸好没人看见。万一被谁看见,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环顾四周,先是长舒一口气,随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从三鹰站到荻洼站问坐在对面的母女俩,没准也是“证人会”的信徒,正赶赴例行的星期日传教活动。鼓鼓的布手提袋里,看上去也很像塞满了《洪水之前》小册子。母亲手中的陽伞和少女眼中闪烁的光芒,让天吾想起了同班那位寡言的少女。
  不,电车中的两人也许不是什么“证人会”的信徒,只是正赶去上课外班的普通的母女俩,布手提袋里装的也许只是钢琴乐谱、练习书法用的文 具。一定是我对各种事物过于敏感了。天吾心想。于是闭上眼睛,缓缓地舒了口气。星期天,时间流逝的方式显得很奇妙,种种景象奇怪地扭曲着。
  回到家,简单地做了顿晚饭吃。细想起来,其实午饭也没吃。晚饭后,想起该给小松打个电话,他肯定想知道会见的结果。但这天是星期天,他不上班。天吾不知道小松家里的电话号码。算了,随它去。如果想了解情况,他大概会打电话来的。
  时钟的指针转过了十点,正打算上床睡觉时,电话铃响了。他猜测大概是小松,拿起听筒,传来的却是年长的女朋友的声音。
  “哎,后天下午我到你那儿去一小会儿行吗?不过没办法待太长时间。”她说。
  背后可以听见轻轻的钢琴声。好像她丈夫还没回家。行啊。天吾回答。她来的话,《空气蛹》的改写工作就得暂时中断。但听着她的声音,天吾感 觉自己强烈地渴望她的身体。挂断电话后,他走到厨房,把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倒进玻璃杯里,站在洗碗池前一饮而尽。爬上床,读了几页书,然后昏昏睡去。
  天吾这个漫长而奇妙的星期日,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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