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外国文学名著 > 国外作家 > 村上春树 > 1Q84 BOOK1

第18章 天吾 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3)

  “我猜想,很可能就在此时,‘先驱’内部发生了类似政变的事件,深田恐怕被卷了进去。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深田是一个没有丝毫宗教倾向的 人,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他绝不是眼见亲手缔造的共同体要变成宗教团体却袖手旁观的人,肯定会倾尽全力阻止。可能就在此时,他在争夺‘先驱’内部主导权的 斗争中落败了。”
  天吾思索了一会儿。“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过假定是这样,不是只要把深田从‘先驱’中驱逐出去就行了吗?就像和‘黎明’友好地分离时那样。没有特地把他们俩监禁起来的必要吧。”
  “你说得完全正确。在一般情况下,的确没必要采取监禁这种麻烦的手段。可是,恐怕深田手头掌握了‘先驱’的秘密,比如说不方便公之于众的东西。所以只把他驱逐出去并不能解决问题。
  “深田是原先那个共同体的创始人,长年累月地发挥了实质性*的领|导|人作用。迄今为止他们做过什么,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也许成了一个知道得太多的人。而且深田在社会上颇为知名,深田保的名字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时代现象,在某些方面仍然发挥着精神领袖的作用。假如深田离开‘先驱’,他的一言一行必然唤起公众注意。这样,就算深田夫妻俩希望脱离,‘先驱’也不可能轻易将他们放走。”
  “所以您打算让深田保的女儿绘里作为作家轰轰烈烈地登场,把《空气蛹》搞成畅销书,以激发社会大众的关心,从侧面摇撼这种胶着状态。”
  “七年是非常漫长的岁月,而在这七年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效果。如果现在不采取大胆的手段,只怕永远也解不开谜底了。”
  “您是打算用绘里做诱饵,把老虎从密林里哄出来。”
  “究竟会跑出什么东西来,谁也无法预料。也不一定就是老虎。”
  “但从事态的推移看来,老师您在心里设想的好像是某种暴力性*的东西。”
  “这种可能性*大概存在。”老师沉思着,说,“恐怕你也知道,在一个封闭的同质性*集团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凝重的沉默。在这沉默中,绘里开口了。
  “因为小小人来了。”她小声地说。
  天吾看着坐在老师身边的绘里。她的脸上一如平时,毫无表情。
  “你是说小小人来了,所以‘先驱’内部的某种东西改变了,是吗?”天吾问深绘里。
  深绘里没有回答,用手指拨弄着衬衣领口的纽扣。
  戎野老师仿佛是将深绘里的沉默接了过去,说:“我不理解绘里描绘的小小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自己也无法用语言说明小小人到底是什么,也许她并不打算说明。总而言之,在‘先驱’由农业公社急剧转变为宗教团体的关键点上,小小人好像起了什么作用。”
  “或者是小小人般的东西。”天吾说。
  “完全正确。”老师说,“那究竟是小小人呢,还是小小人般的东西,我不得而知。但至少,绘里让小小人在小说《空气蛹》里登场,看来是要讲出一个重大的事实。”
  老师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双手,然后仰起脸说:“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你也知道的,刻画了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这固然是对 极权主义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这个词从那以后,就成了一个社会性*的图标在发挥着作用。这是奥威尔的功劳。但到了这个现实中的1984年,老大哥已经变成 了过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现在这里,我们大概会指着他说:‘当心呀,那家伙就是老大哥。’换句话说,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老大哥已 经没有戏了。但取而代之,这个小小人登场了。你不觉得这两个词是很有意思的对比吗?”
  老师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吾的脸,浮出一丝笑意。
  “小小人是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它究竟是善还是恶?究竟有没有实体?我们甚至连这些都不知道。但它好像确实正在挖空我们的地基。”老师在这里顿了一顿,“想知道深田夫妻俩或绘里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必须先搞清楚小小人究竟是什么。”
  “那么说,您是打算把小小人给哄骗出来,是不是?”天吾问。
  “一个连有没有实体都不清楚的东西,难道我们有本事哄骗出来吗?”老师说,笑意依然浮在嘴角,“你说的那个‘老虎’,也许更现实一点吧。”
  “不管怎么样,绘里是诱饵的事实没有改变。”
  “不对,诱饵这个词不能说很贴切。制造旋涡这个意象更接近事实。大概过不了多久,周围的东西就会随着这个旋涡开始旋转。我正在等待这一刻。”
  老师让指尖在空气中旋转,继续说道:
  “在这个旋涡中心的是绘里。在旋涡中心的,不需要动。动的是她周围的东西。”
  天吾默默地听着。
  “假如借用你那个吓人的比喻,那么不只是绘里,也许我们个个都是诱饵。”老师眯起眼睛望着天吾,“包括你在内。”
  “我本来是改写完《空气蛹》就没事了,说起来就是个打打下手的技术人员。这是一开始小松找上门要我充当的角色*。”
  “是的。”
  “不过事情进展到半途时好像逐渐变味了。”天吾说,“就是说,小松原来制订的那个计划,老师您进行了修正,对不对?”
  “没有,我并没有修正。小松君有小松君的意图,我有我的意图。眼下这两种意图的方向是一致的。”
 
  “那么,你们两位的意图现在正骑着同一匹马,推动着计划展开,是不是?”
  “也许可以这么说。”
  “两个人的目的地不同,却骑着同一匹马前行。到途中的某个地点为止,两人跑的是同一条道,可那以后就不知道了。”
  “你不愧是个作家,表达得非常巧妙。”
  天吾喟然长叹。“我可觉得前途不太光明。不过,不管怎么说,好像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就算还有回头路,想退回原来的场所,只怕也难上加难啊。”老师说。
  交谈到此结束,天吾再也找不到该说的话了。
  戎野老师先离席,说是有事要在附近跟人见面。深绘里留了下来。天吾和深绘里相对而坐,两人一时无言。
  “肚子不饿吗?”天吾问。
  “不觉得饿。”深绘里说。
  咖啡馆开始嘈杂起来,两人也说不清由谁先提议,走出了这家店,然后漫无目的地在新宿街头闲逛。时间已近六点,许多人步履匆匆地往车站赶,但天空依然很明亮,初夏的陽光笼罩着都市。从位于地下的咖啡馆里走出来,不可思议地觉得那种明亮竟像人工制造的。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天吾问。
  “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深绘里答道。
  “我送你回家吧?”天吾说,“送你去信浓町的住所。今天你住那儿吧?”
  “我不去那里。”深绘里说。
  “为什么?”
  她未作回答。
  “你是觉得不去那儿好吗?”
  深绘里默默地点头。
  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感觉不去那里好,又觉得她反正不会正面回答。
  “你回老师家吗?”
  “二俣尾太远了。”
  “那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我今晚住在你那里。”深绘里说。
  “这可能不大合适。”天吾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答道,“我家很小,我又是独身一人,戎野老师大概也不会允许。”
  “老师无所谓。”深绘里说,随后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我也无所谓。”
  “可是我也许有所谓。”天吾说。
  “为什么?”
  “就是说……”说了半句,后面的词儿出不来了。天吾想不起自己究竟准备说什么。在与深绘里交谈时,他常常这样。会在一瞬间忽然迷失说话的脉络。像是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将正在演奏的乐谱吹得无影无踪。
  深绘里伸出右手,仿佛安慰天吾似的,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还不太明白。”她说。
  “比如说不明白什么?”
  “我们两个成了一个。”
  “成了一个?”天吾惊奇地问。
  “我们一起写了书。”
  天吾的手心感觉到了深绘里手指的力量。虽然不强,却很均衡、明确。
  “的确是那样,我们一起写了《空气蛹》。就算被老虎吃掉时,我们也会在一起吧。”
  “老虎是不会出现的。”深绘里罕见地用严肃的声调说。
  “那太好了。”天吾说,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幸福。老虎也许不会出现,但究竟会出现什么东西,却不知道。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