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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孩子全跳舞(2)

晚报的社会版依旧是整整一版地震报道。母亲及其教友们料想住在大阪教团的机关里。他们每天早上把生活用品装进背囊,跑去大凡电气列车能到的地方,再沿瓦砾 覆盖下的国道步行到神户,为人们分发生活必需品。母亲在电话中说背囊有十五公斤重。善也觉得那个场所无论距自己还是距坐在对面专心看杂志的男子都仿佛有几 万光年之遥。

小学毕业之前,善也每星期同母亲参加一次传教活动。在教团里,母亲的传教成绩最好。年轻漂亮,朝气蓬勃,显得甚有教养(实际也是如此),喜欢与人交往,何 况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在她面前,大多数人都能解除戒心——对宗教虽不感兴趣,但听一听她说什么也未尝不可。她身穿素雅的(然而凸现线条美的)连衣裙挨家 逐户转,把传教的小册子交给对方,以并不强加于人的态度笑吟吟地讲述拥有信仰的幸福,并说有什么困惑或烦恼,尽管找到她们那里来商量。

“我们决不强加于人,我们只是奉献。”她以热诚的语音和燃烧般的眼神说道,“我本身也曾有过灵魂在沉沉黑暗中彷徨的日子,而正是这教义拯救了我。那时我已 决心同这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投海自尽,所幸上天的‘那位’伸手救起了我,如今我和这孩子一起、同‘那位’一起生活在光明之中。”

对于被母亲牵着手在陌生人家门口转来转去,善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那时候母亲特别温柔,手是那么温暖。吃闭门羹自是屡见不鲜,唯其如此,偶尔有人好言相待就让他分外欣喜,争取到新教友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自豪感。这样一来——善也心想——作为父亲的神就有可能多少承认自己。

然而上初中不久善也就抛弃了信仰。随着独立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在现实中已很难再继续接受那种同社会共识不相容的教团特有的清规戒律了。但原因不仅如此。在 最为根本的方面,使善也彻底远离信仰的是父亲那一存在的无比冷淡,是他那颗又暗又重又沉默的石心。儿子抛弃信仰让母亲深感悲痛,但善也的决心并未因此动 摇。

快进千叶县的前一站,男子把杂志放回皮包,起身往车门走去。善也尾随下车。男子从衣袋里取出月票穿过检票口。善也必须排队用现金补足坐过站的差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在男子钻入站前候客的出租车前赶了上去。他钻进后面一辆出租车,从钱夹拿出一张崭新的万元钞。

“能跟住那辆车?”

司机以狐疑的眼神看看善也的脸,又看一眼万元钞。

“我说客人,事情不蹊跷?跟犯罪有关吧?”

“不蹊跷,放心。”善也说,“普通的品行调查。”

司机默默接过万元钞,驱车前行。“不过车费是另一回事,打表的。”

两辆出租车驶过落着卷闸门的商业街,开过几处黑魆魆的空地,从窗口亮着灯的一家大医院前通过,又穿过密匝匝的廉价商品住宅地段。由于交通量近乎零,跟踪既不困难,又缺少刺激性。司机十分机灵,不时或拉开或缩短车距。

“调查外遇什么的?”

善也说:“不,人才争夺战方面的。公司之间挖墙脚。”

“哦,”司机惊讶地说,“最近公司互挖墙脚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想不到啊。”

住宅稀疏起来,车子沿着河边进入工厂和仓库成排成列的地段。空无人影,唯独崭新的街灯格外醒目。在混凝土高墙长长伸展开去的地方,前面的出租车突然停下。 善也那位出租车司机也随着红色刹车灯在百米开外的后方踩下刹车,车头灯也熄了。水银灯光静悄悄地照着黑乎乎的柏油路面,除了围墙别无他物进入视野。围墙上 拉着密实的铁丝网,俨然在威慑世界。前面出租车的门开了,远远看见缺耳垂的男子下来。善也在一万元以外又加了两张千元钞,一声不响地递给司机。

“客人,这一带出租车不怎么过来,回去很麻烦。稍等你一会儿?”司机说。

善也谢绝下车。

男子下车后也不东张西望,沿着混凝土围墙下一条笔直的路径自往前走去,步伐同在地铁站台上走动时一样,缓慢而有规则,犹如制作精良的机器人被磁铁吸引着。善也竖起大衣领,不时从衣领间呼出一口白气,保持着不至于被查问的距离跟在后面。传来耳畔的只有男子皮鞋发出的咯噔咯噔的无名声响,善也脚上的胶底“劳发”则正好相反地悄无声息。

四下里没有人们生活的气息,就好像梦中临时设置的虚拟场景。长长的围墙消失,出现了一个废车停置场,围着铁丝网,车子高高堆起。长期风吹雨淋,加上水银灯的照射,颜色已被洗劫一尽。男子从那前面走过。

善也心生疑惑:到底什么原因让他在如此空旷凄寂的地方下出租车的呢?他不是要回家的么?或者回家前想绕个弯不成?可是时值二月,作为夜晚散步也过于寒冷了。彻骨生寒的风不时以推动善也脊背的势头掠过路面。

废车弃置场走完,呆板冷漠的混凝土围墙又持续了一阵子。围墙中断的地方有个小胡同的入口,男子看样子对此了如指掌,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胡同里面很黑,看不清有什么。善也略一犹豫,还是尾随着男子跨入幽暗之中。毕竟跟到了此处,不可能现在折身回去。

这是一条两侧被高墙夹住的笔直的窄路,窄得两人擦身而过都有困难,黑得如夜晚的海底一般。往下只能靠男子的脚步声了。他在善也前面以不变的步调行进不止。周围无光无亮,善也凭借其足音移动脚步。俄顷,足音消失。

莫非男子察觉出有人跟踪不成?莫非他停下来屏住呼吸往身后窥看不成?黑暗中善也的心脏缩成一团。但他抑制住心跳,继续前行。管他呢!倘若跟踪被他发现,如 实交待就是。说不定那样反倒省事。不料胡同很快到头了。死胡同。迎面一道铁丝网挡住去路。不过细看之下,有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窟窿。不知谁硬撬开的窟 窿。善也拢起大衣下摆,弓身钻过。

铁丝网里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不,不是普通草地,像是什么操场。善也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凝眸环视四周。男子已无影无踪。

这里是棒球场。善也现在站立的大约是外场中央。杂草被踩倒了,只有防守位置如伤痕一样露出土来。远处本垒那里,接手后方挡网黑魆魆地翼然耸立,投手投球踏板向上隆起,成为大地的肿瘤。铁丝网沿外场高高地围了一圈。掠过球场的阵风把一个空炸薯片袋送往哪里也不是的场所。

善也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屏息敛气,等待着什么发生。但什么也没发生。他望望右边,看看左边,望望投球踏板,看看脚下地面。之后抬头望天。若干轮廓清晰的云 团浮在空中,月光将其周边染上奇妙的色调。草丛中微微有狗屎味儿。男子杳然消失,了无踪影。若田端在这里,肯定这样说:所以么,善也,“那位”是以无可预 想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可是田端已于三年前患尿管癌死了。最后几个月,他都处于旁观者目不忍睹的极度痛苦之中。难道他一次也未试求于神?没有求神为他多少减轻痛苦?善也觉得田端 是有如此祈求(此一时彼一时的也好具体的也好)的资格的,毕竟一丝不苟地遵守着那般繁琐的清规戒律,同神结下了那么密切的关系。而且——善也蓦地心想—— 既然神可以考验人,那么为什么人就不能考验神呢?

太陽穴深处隐隐作痛。不知是连醉两天的后遗症,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没办法分清楚。善也蹙起眉头,从衣袋里掏出双手,迈着大步朝本垒缓缓走去。刚才还大气 不敢出地跟踪仿佛父亲的男子来着,脑海里除此几乎没有任何念头——就那样跟到了这座陌生小镇的棒球场。然而男子跟丢了。一旦跟丢了,这一连串行为的重要性 也顿时随之模糊起来。意义本身分崩离析,全然无法复原。就像顺利接住外场腾空球曾经是生死攸关的重大悬案,而不久便不复如是。

我到底在这上面寻求什么呢?善也一边移步一边这样询问自己。难道是想确认自己同此刻存在于此的事情的关联的吗?难道希望自己被编入新的情节、被赋予更新更 完整的作用吗?不,不对,善也想,不是那样的。我所追逐的多半是自己本身带有的类似黑暗尾巴的东西。我偶然发现了它、跟踪它、扑向它、最后将它驱入更深沉 的黑暗。我再不可能目睹它了。

此时此刻,善也的灵魂伫立在陽光朗照的同一时空之中。至于那个男子是自己的生父还是神祇,抑或是偶尔同样失去右耳垂的毫不相干的他人,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那里已经有了一次显现、一个圣礼。赞美吧!

善也登上投球踏板,站在磨损的板面上使劲伸直腰杆,叉起双手,笔直举过头顶。他把夜间寒冷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再一次仰望月亮。很大的月亮。为什么月亮某 日变大又某日变小呢?一垒和三垒旁边设有不多的木板观众席,二月间的深更半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唯有笔直的木板呈高低三列冷冰冰地排在那里。接手后方挡 网的对面有一排大约是什么仓库的陰森森的无窗建筑物,看不见灯光,听不到声响。

他在踏板上来回挥舞双臂,两脚随之有节奏地或往前或横向踢打。如此持续了一会跳舞动作,身体稍微暖和过来,作为生命体器官的感觉失而复得。意识到时,头痛几乎完全消失了。

大学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孩称他为“青蛙君”,因为他跳舞的姿势类似青蛙。那女孩喜欢跳舞,常常领善也去跳迪斯科。“喏,你手长腿长,跳起来摇摇晃晃,活像下雨时的青蛙,好玩极了!”她说。

善也听了,自尊心未免受损,但还是陪她跳了许多次。跳着跳着,善也渐渐喜欢上了跳舞。每次随着音乐下意识地扭动肢体,他都会涌起一股实实在在的感受,就好 像自己身体里的自然律动同世界的基本律动内外呼应,彼此互动。潮涨潮落、荒野惊风、星斗运行……凡此种种,绝不是在与己无关的地方各行其是——善也想道。

那女孩说从未见过像善也这么大的陽物,一边拿在手里一边问他这么大跳舞时是否碍事。善也说不特别碍事。的确,他的陽物是大,从小大到现在,一贯的大。记忆中从未因此占得什么便宜,倒是有几次因为太大而做愛遭拒。不说别的,仅从美学角度看也实在太大了,显得呆愣愣傻乎乎笨头笨脑。他尽可能不让人看见。“你的鸡鸡那么大,证明你是神的孩子。”母亲甚为自信地说。他虽也照信不误,但有时又觉得一切都让人哭笑不得。自己祈求好好接住外场腾空球,而神却给了一个大过任何人的陽物。世上哪里有如此荒诞的交易!

善也摘掉眼镜放进镜盒。跳舞倒也不坏,善也想,是不坏。他闭目合眼,肌肤感受着皎洁的月光,独自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旋即吐出。一时想不起与心情吻合的 动听音乐,于是随青草的摇曳和云絮的飘移挪动舞步。跳舞时似乎有人从哪里注视自己。善也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出自己置身于某人的视野之内,他的身体他的肌肤 他的骨骸都感受到了,但那怎么都无所谓。管他是谁,想看就看好了。神的孩子全跳舞。

他脚踏地面,优雅地转动双臂。一个动作引发下一动作,又自动地带起另一动作。肢体描绘出若干图形,其中有模式、有变化、有即兴。节奏背后有节奏,节奏之间 又有看不见的节奏。他可以不失时机地将那些纷繁多变的组合尽收眼底。各种各样的动物如变形图一样潜伏在森林里,甚至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猛兽也在其中。不久他 将穿过森林,但他已无所畏惧,因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兽是他自身的野兽。

善也不知道跳了多长时间。反正很久很久了。一直跳到腋下沁出汗来。继而,他蓦然想到自己脚下大地的深处。那里有冥冥黑暗的不吉利的低吼,有人所不知的运载 欲望的暗流,有黏糊糊滑溜溜的巨虫的蠕动,有将都市变为堆堆瓦砾的地震之源,而它们又都是促使地球律动之物的一分子。他停止跳舞,调整呼吸,俯视脚下地 面,一如窥看无底的深坑。

善也想到远在毁于地震的城市的母亲。假如时间恰巧倒流,使得现在的自己邂逅灵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轻时的母亲,那么将发生什么呢?恐怕两人将把混沌的泥潭 搅和得愈发浑融无间而又贪婪地互相吞食,受到强烈的报复。管他呢!如此说来,早该受到报复才是,自己周围的城市早该土崩瓦解才是。

大学毕业时,恋人希望和他结婚:“想和你结婚,青蛙君。想和你一同生活,为你生孩子,生一个长着和你同样大的鸡鸡的男孩儿。”

“我不能和你结婚,”善也说,“过去忘说了——我是神的孩子。所以和谁也不能结婚。”

真的?

真的,善也说,是真的,我也觉得抱歉。

善也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砂子,又让它从指间慢慢滑下。如此反复数次。他一边用指尖感受不均匀的冷砂土,一边回想最后一次握住田端细瘦的手指时的情景。

“善也君,我已不久人世了。”田端用沙哑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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