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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国幻记(2)


  ms说:“你说——爱!是吗?这个词我知道。这在历史上有过记载,在远古时
代的死国曾经存在过爱,可现在早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死国,最多也只有交欢。”

“仅仅是为了繁衍吗?”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丰
沛的河流两岸,像节日一样聚众交欢。
  “不不,那只是为了抵挡一下寂寞,死国并不需要繁衍。死灵据说都是从光明
突然来到黑暗,只不过在途经忘川时洗净了一切记忆。”
  “我好像不是这样嘛?”
  “你是个例外.很可能你躲过了忘川,所以还保留着欲|望。这样的事在死国的
全部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说过很难得,千载难逢。好了,话说回来,我还
要请教:做*爱,为什么要害怕众目睽睽呢?”
  “很可能…因为…哦,大概是这样。那是—个人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要求于
他人的时候,—个人和另一个人自由敞开心魂的时候,但又绝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
理解的时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爱人走进自由的时候你们同时要小心众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软弱。软弱,多么可笑。”
  “可笑?你是说软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贵的呀,求之不得的。当你感到软
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尘封的史书有过这样的解释.只可
惜我们能够读懂,却已无能进入那样的境界了。死国世风日下,一切都已圆满,软
弱和孤独—去不再。我们只能到戏剧中去模仿那样的境界。”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飘离了。
  过一会他回来,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请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圆满并不
意味着无缺。对,这样想,圆满并不是无缺,请你重复我的话。”
  瞬间我们来到一处湖边。湖波荡漾,山林环绕,溪流像一匹黑色*绸缎婉蜒林间,
潺潺注入湖中。湖岸上,树林里,若干对男女或相拥而卧,或嬉笑追逐……如在光
明中的婚床,肆意交欢。他们变幻的形体风雨般任意飘摇,相互融合,相互吸吮,
浪一样相互拍打、冲撞……舒腰鼓臀叠胸交股,无拘无束,炫耀其千姿百态,鼓动
其万种风情……他们互相并不规避,甚至相互坦然观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风,和鹿群赴死般的交欢。
  “呵,多么自由!”
  但ms说:“可你没看出问题吗?”
  “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在光明那边这是无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可这仅仅是戏剧。”
  “是呀,寂寞之极的戏剧,他们只是用形体在模仿那传说中的相互敞开和相互
依恋,但其实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敞开,形体早
已无遮无蔽,心魂也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了。”
  “为什么?”
  “因为死灵们都已圆满,没有阻碍,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
心心相通,无我无他。我们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
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便是过去。”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圆满并不是无缺’吗?”
  “是呀是呀,可是圆满……”ms汉道,“它让我们丢失了欲|望。欲|望!”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慢慢你会懂的,你会明白,那是怎样的寂寞。寂寞得就
像似被嵌进了岩石,就像似被铸进了均匀的时间,寂寞得快要让整个死国都发疯了
呀……所以,所以我们指望戏剧,我们模仿软弱,模仿孤独,模仿激*情,模仿着相
互敞开心扉的感动。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灵们的动作多么机
械,标准,规范,多么呆板,因为那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呀!毫无办法。他们已经尽
力了,他们在尽力摆脱成规,但是摆脱成规如果成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
排,刻意安排还能有什么惊喜和快乐?还能有什 么新奇的发现?心魂就像被做成了
一个环,圆满,绝没有缺口。寂寞,永远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创造需要的是欲|望!
欲|望呵,你懂吗?可他们没有,早已经没有了,没有欲|望,没有惊奇,没有激*情……”

“怎么会呢?”
  “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因为圆满。因为我们与这黑暗毫无差别。我
们就是黑暗,就是这无边无际。没有神秘,没有未知,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他们早已
看见,下一分钟是什么,明天怎样,我们了如指掌。”
  我再看那些交欢的死灵。确实,他们的动作总是显得僵硬,虽然叠胸交股却似
按部就班,虽然相互冲撞但没有颤抖,呻吟只是发自喉咙,仿佛一句规定的咏叹。
所谓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也都像服从着某种预定的程序,让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操练。

“你们干嘛不回到过去呢,回到死国有欲|望的时代?”我带了几分讥嘲地问,
“你不是说你们已经无所不能,能够在时间中任意来去了吗?”
  ms叹一口气:“你应该已经懂了呀,在死国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议就寸步难移。
丧失了欲|望,可怎么回到欲|望的时代?”
  “那是从什么时候?”
  ms呆愣着,呆愣了好一会,神情中渐渐显出沮丧、颓唐,或者还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为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说,“在死国历史上的某一时刻,神降
福于死国,死灵们的千古梦想忽然实现,我们走进了极乐,所有的死灵都在那一刻
超度了苦难,洗净了心灵,断灭了贪念和恨怨。我们身轻如风,行走如思,水复山
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时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们无所不能。我
们甚至无需语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无隔膜……我们仰谢神恩,感谢
他伟大的馈赠,举国庆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欢,是呀,我们疯狂地享受欢乐,
周游八方,奇思妙想无不可及,正像你说的。随心所欲……”
  “然后呢?”
  “是呀,你问的好,然后呢?可我们已经没有然后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
.都停止在圆满上……不错,我们饱享了一阵无苦无忧的时光,可是然后!然后慢
慢地,慢慢地寂寞降临了,寂寞就像在一个环中流动周而复始,寂寞就像这黑暗一
样充满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心魂,毫无遗漏,密不透风……一次伟大的成功一次
旷古神恩把我们送进了永无休止的圆满,和寂寞。就这样。就是这样。死灵们再不
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激动和兴奋了。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
一时的,不足为虑,谁知漫长的时间从此只剩了重复。对无所不能来说,一切都是
陈旧的,再没有过去和未来之分。我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试图粉碎这神恩。所以
他们告诉过你,在死国,神被看作是一种平庸的东西。平庸至极!它使我们无所不
能吗?不,其实它使我们寸步难移!但是……但是粉碎圆满是可能的吗:麻烦就出
在这儿,圆满是无懈可击的呀,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呼唤魔鬼,重新给我们残缺吧……”

“可这就是欲|望呵,ms!”我紧紧抓住他,仿佛要摇醒他似地喊,“这不就是
欲|望吗,ms?你可真是骑着驴找驴。”
  “但这是一个悖论。”ms凄苦地一笑,“欲|望着欲|望,恰恰是因为没有欲|望。”

“但是你也可以这样想,欲|望着欲|望,恰恰也就有了欲|望。”
  这一回轮到ms紧紧地抓住我了:“是吗?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我迷惑地摇摇头。
  ms却像似有了一点希望:“现在你来了,死国终于吹来了一点新奇的风。你温
热的身体还保留着欲|望,你要保护好它,切莫被圆满所诱惑,切莫也掉进这恒常的
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为然,神恩实际上是最富诱惑的呀,还有什么比无苦无
忧全知全能更具诱惑的吗?”
  远处,湖岸上的戏剧已近尾声。死灵们相继停止了动作,既无疲惫也无欣喜,
唯一脸徒劳无功的沮丧,就像一个乏味的笑话讲完了,或者一个浅薄的幽默刚一开
始就露了底。草地上,树林边,他们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
  ms说:“有时候,我们甚至渴望罪恶,盼望魔鬼重新降临死国,兴风作浪,捣
毁这腻烦的平静,把圆满打开一个缺口,让欲|望回来。让神秘和未知回来,让每个
死灵心中的秘密都回来吧,让时空的阻碍、让灵与灵之间的隔膜统统回来!”
  无边的黑暗中响彻ms的哀告,风一样散布开去,又风一样被湮灭掉。
  “也许,ms,我就是魔鬼遣来死国的使者。”
  ms半晌不语,似有所思。
  我望着湖岸上的死灵,心旌摇动。女死灵们个个妖艳,我不信她们会不善风情。

可ms叹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满足会把你的欲|望磨光。”
  “怎么会呢?”我雄心勃勃,跃跃欲试,“你放心吧,那不可能。”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闪终于下了决心:“那么就拜托了。愿你的欲火能够燃遍
死国,那样的话,所有的死灵都会铭你的英名。”
  我有点临危受命的感觉,甚至是慷慨赴义的凛然。但是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
纯洁。
  随后在湖岸上发生的事令人难于启齿。其实不说也罢,光明中的人们不说也懂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黑暗
中的死灵呵,唉唉,完全两回事,跟他们说什么也没用,他们压根就不懂。你怎么
教。他们也还是笨手笨脚毫无灵感。话说回来,那样的事能教吗?那不是一门技术
呵。他们倒都谦虚好学,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你要他们怎么干他们就怎么干,一
丝不苟。他们一边抬眼看着你,一边在身下模仿着干他们自己的事,老天爷呀这是
怎么了,猪都不至于这么笨!植物都不至于这么笨!不错不错,他们确实聪明,教
什么会什么,但一律都像盗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们那儿立刻变为成规,我的放浪
不羁在他们那儿立刻被处理成程序。
  我冲他们喊:“你们他妈的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他们齐声问:“我们他妈的应该有点什么想法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什么?这不是钻井采油,用不着狗日的万众一心。”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一群傻帽,连语气都在模仿我。
  我说:“我想什么关你们屁事!这事要靠你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又一齐问:“想象?想象是什么呀?”
  “是一群猪,要么就是一堆木头!”我气急了。
  他们可倒乖:“到底是猪,还是木头呢?”
  完了完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情荡尽。我停下来,
坐在草地中央气喘如牛,满心沮丧。
  ms在远处紧张地望着我,我想起了他的重托。
  “各位,”我说,“请不要把这事当儿戏,这可是关系到死国的未来,关系到
死灵们的前途,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走出无边的寂寞。”
  我这话音一落,死灵们纷纷飘拢过来,满天满地的严肃,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滞
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万千信徒走向神坛,怀着敬畏聆听圣言。
  说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动了,我想说不定我就是死国的救世主吧?我不应该再
有什么保留,解救死国的重任已经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够了气,择去沾在身上的树枝和草叶重新抖擞一下精神说:“你们问我在
想什么是吗?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很简单,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时刻违反常规,和
我的爱人一起,蔑视一切尘世的规矩,践踏所有虚伪的礼节。我要让我的爱人真正
地看见我,看见我的心愿,我的梦想,我的软弱和我的狂放,看见我肉体深处的心
魂,我们要互相真正地相见,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们借助身体的放浪互相诉说,
倾听,靠那崭新语言领我们走入禁地,走入无限的可能,打烂众目睽睽所圈定的囚
笼,粉碎流言蜚语竖立的坚壁,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团聚。在自然里,在旷野上,
在风雨中,做我们爱的祭祀,实现悠久的梦想。你们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难的祭祀,
感谢它,感谢苦难给我们的机会,领受爱的恩典。苦难不是别的,苦难正是心魂的
相互遮蔽。我们生来就是残缺,我们相互隔离、防备、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击,
但是现在,在神的圣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梦想中,我们随心所欲地表达我们相互
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飘离了,ms和所有的死灵立刻都无影无踪。慢慢地,我又看见一
丝光亮,听见金属器械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呼喊和风声……这一次我不再惊慌,
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个方向挣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间。
  但是,我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心里有点明白,心里仿佛荡开一股暖流,亲
切和热情,像远行游子的思乡那样,思念光明。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ms来到了我身边,来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ms忿忿地嚷着:“你对他们说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难呀、梦想呀、
残缺呀……死国没有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死灵能听懂你的话!别忘了这儿是死国,
恰恰是圆满,是至善至美把死国拖进了无边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断他说,“可是你听懂了呀!”
  “我?”
  “你听懂了,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不是吗?”
  ms一下子呆住了,楞楞地盯着我。
  我说:“你看呀,你看见了什么?光明,那边,对,你已经接近了光明!”
  远处的光亮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光明正冲淡着黑暗,风声搅乱着寂静。
ms呆呆地望着光明膨胀的方向。他的肉体也正从黑暗中中脱颖而出——似乎由抽象
凝为具体,从无限画出边缘。他不再飘动,稳稳地站立。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冷,有
些惊讶,有些迷茫,但又似摆脱了浑浊之后的清朗、兴奋、生气勃勃,让人想起那
副著名的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果然,就有一片无花果叶子飞来,
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欲|望……
  光明大片大片地吞噬着黑暗,风声扫荡寂静。我的身体沉重起来,越来越沉重,
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挣扎……挣扎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些后
悔了,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来。所有光明的记忆又都回到了我的
心里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问一问ms,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已经领教到
欲|望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哪儿……
  “呵老天爷,你可算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
  “别动别动,你还不能动呀。”
  “你要不要喝点水?”
  “或者,吃点儿什么不?”
  夕陽的光芒,一大片,血红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墙上。风,渐渐疲软下去,有一
搭无一搭地喘息着。
  “这是哪儿?”我问。
  “这是医院,手术室。”
  “手术室?为什么是手术室?”
  “你是从死里回来呀!知道吗?”
  “好了好了先别问了,你总算是活过来了,这就好。”
  这时,忽然有一阵强劲的婴儿的啼哭传来。
  “那是谁?谁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个孩子刚刚出生。”
  “呵,他来了。”
  “谁?你说是谁来了?”
  我想,是ms。当然,他即将有一个尘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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