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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片绿叶(2)


  柳青说自己“对此事并不感到意外”,那纯粹是一种夸张的自我安慰。她说“我并没把家里为什么会不同意的原因想得很深”,这才是实情。这不是坏人与好人演出的斗争,这是好人与好人酿制的悲剧。愚昧落后是其发酵剂。那时,能够把“原因想得很深”的人不多,能够把后果想得很深的人就更少。文革式的大悲剧,也许正是以这样的小悲剧为基础、为根源的。一对小人物纯真爱情的被扼杀,与一位国家主席的冤死,这之间有着模糊但是确定的联系。人道主义泯灭的地方,人的尊严被蔑视的地方,苦难还能不日趋深重么?中华民族那10年大悲剧的制造者是中华民族自己。每一位骄傲的炎黄子孙,对那段历史如今想必都有了觉悟。(但愿如此)悲剧又成了进步的发酵剂。
  柳青把屈辱和悲伤藏进了心中,心变成荒漠。爱情之火在那儿熄灭了十几年。虽然她后来结了婚,有了两个女儿,但那根本谈不上爱情。恐怕没有篇幅写这件事了。就在她准备结婚的时候,她心里也全明白:没有也不可能有爱情。这一点,无疑是她的错误。她的错误还在于:不懂得,同情和牺牲绝不是婚礼进行曲的音符;没注意到,荒漠之下还有着爱的潜流;没有看清,这桩婚姻的双方是两种不同的人。本文不具诉讼性*质,也不打算象大多数国产影片那样分出正面角色*与反面角色*。生活没有那么简单。总之,纯洁的爱情被扼杀之后,不会有好果子从这棵树上结出。
  柳青继续马不停蹄。
  1981年3 月——1982年10月,她与王力雄合写了剧本《追索》。剧本在1982年第,2 期《丑小鸭》上发表,同年由中国新闻社电影部投资拍摄,1983年公演。这是她独立执导的第一部故事片,放映后获得一定好评(70个拷贝,放映14900 场)。
  1982年11月——1984年1 月,她参加了故事片《南拳王》的拍摄。 ‘1984年2 月——6 月,她与达奇、王力雄合写了25集电视系列片《黄水谣》。同时,她自己又写成同名故事片剧本。本打算电视电影套拍,但又因故下马。
  1984年7 月,她在浙影厂所拍电视剧《风荷曲》中,任艺术指导。
  1984年9 月一10月,她拍摄了长录象片《炎黄子孙欢庆十一》。
  1984年底一85年初,她与王力雄合写电影剧本《血门》上下集。自己没有拍摄机会。此片由西影和广东艺术发展中心联合摄制。
  1985年3 月一7 月,她在深圳影业公司拍摄故事片《漂流》,因种种复杂的矛盾,她中途离开。
  1985年10月一12月,她为湖北电视剧创作中心改编了12集连续剧《天堂之门》。
  柳青很能吃苦。与柳青一起工作过的人无论对她的看法多么不同,在这一点上却都一致。
  影片《追索》中有这样一个画面:凌恺打开父亲的考古笔记,响起驼铃声,随之出现当年凌思涵的考古队通过火焰山的情景,巨大的红色*金字塔式的火焰山下,一支小小的驼队走在黑色*的沙漠上,给人神奇的感觉。7 月的吐鲁番,中午的气温高达47℃,人静静地呆着也会感到难受,但为了这一画面,她们还要往山上爬去找最好的角度。那次柳青中暑休克了,被人抬到山脚下伯孜克里克千佛洞内,3 小时后才缓过来。第二天她照常工作。小说靠语言,电影靠画面;语言看出作家的功力,画面见到导演的匠心。为了一个好的画面,她和她的同志们不知走过多少冤枉路。在沙漠里,在高原上,在急流险滩间,常常是玩命一样走到一个地方,看看,不理想,再重新去找。这与片名相同:追索。“众里寻他千百度,摹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不怕。凡是追求完美艺术的人,都不怕这个。怕只怕:众里寻她千百度,猛然发现,有人正在名利熏心处。那时候柳青只会傻眼,再无作为。
  为了拍摄《漂流》,柳青让掉了《血门》的导演权。西影和广东省艺术发展中心共同决定,请柳青导演她参加编写的这部影片,共二集,投资150 万,拍摄景地在上海、天津,工作条件来比《漂流》不知好多少倍。《漂流》拍摄条件之艰苦,是一般摄制组无法与之相比的。古称黄河沿的玛多县已属人迹罕至的地方,离西宁有600 多公里。再向上穿过大草滩,就到了鄂陵湖西北方布青山下的淘金场。她们和淘金人滚在一起,喝的是沙坑中渗出的水,住的是帐篷,地上仅铺一块塑料布,下面是湿草皮和老鼠洞。
  那地方晚上9 点多太陽才落,她们便从早晨5 点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中间只吃一顿饭。再往上走,到了黄河源头。自古以来,涉足此地的人也不过几十个吧,万圆几十公里连牧民的帐蓬都不见了。她们就在地上挖个坑生起灶火,用高压锅煮面条,一顿饭要吃三个小时。空气稀薄。走几米路都觉困难。不过得爬山,跟在上海或天津的爬楼梯有区别。柳青觉得《漂流》更能实践她的艺术理想,宁肯放弃另一种成功,而来这洪荒之地冒风险。这一次她除去冒了风险,没有得到别的。不过,黄河的博大激涌、高原的伟岸雄浑、大自然的纯洁沉静使她得了大享受。她常独自久久地默对这颗星球和这个宇宙,便忘却了蝇营狗苟的琐事,听到了瞑瞑之中爱与宽容的启示。
  记得有一次我问她:“这么拼命地干,我猜是想用事业的成功来抵销生活中的失望吧?”
  她说:“我不是那种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人。”
  “那把什么放在第一位?”我问。
  她说:“生活。”
  她说:“真诚的爱和人与人之间美好的关系,事业也不过是为了这个。”
  她说:“有的人最关心的是怎么能在社会上站住脚,认为能搞成几部作品,被人们所承认就是最大的快乐,为此可以牺牲一切。”
  她说:“我也盼望自己的作品被社会承认,但那不是最重要的,真的实现了我也不会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幸福。其实有更珍贵的东西。”
  这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再看一段她的日记吧:“……不去追求人的能力的最大半径,不去寻找人的能力的最大值,我追求的是人性*的美,真善美的最大限度的实现,人和人之间的理解、信赖、尊重、爱护、帮助、真挚的永恒的友谊与爱情。我要这样做,我也想这样影响别人,比如通过我的作品,使人和人的关系变得更美好,也使人类本身变得更美好。”
  看来几个概念有些乱,得稍稍分析一下:为了在社会上站住脚而搞艺术的人,是一种人。为了发挥和实现自己能力的最大值而搞艺术的人,又是一种人。为了使人间变得更美好而搞艺术的人,是第三种人。第一种和第三种都是目的很明确的人。第二种呢?其“最大值”怎样体现呢?神枪手所以能证明其为神枪手,总是要有个靶子的,否则子弹向何处出膛?倘这靶子是“在社会上站住脚”,便与第一种人同。倘是“使人间变得更美好”,又与第三种人一样。所以第二种人是个不确定的概念。而第三种人若是为了自己的目标竭尽全力,不也是在“实现人的能力的最大值”么?
  柳青正是这种人。
  这种人总是失败多于成功的,原因有三:一是因为他们永远不嫌生活已经太美,他们创造美的生活欲|望是不知道够的;二是,他们永远不认为自己已经发挥了自己能力的最大值;第三,他们总也投时间去学“站住脚”的技术。幸亏这种人对成功与失败有着自己固执的见解:他们不认为“站住脚”就是成功;他们认定,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真诚、信任和理解才是失败。谁都不愿意失败,只是失败的含意不同。有一位诗人跟我说:艺术是跳高,不是拳击,其对手是神,而不是人。我理解此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说,搞艺术的人没有理由互相争什么强弱(更不要说互相使拳脚了),面对自然造化的万物,我们每一个人都太弱小、太浅薄。艺术不是为了用来打倒人,而是为了探索全人类面对的迷茫而艰难的路。
  其二是说,拳击以打倒一个人(一个更弱者)为目的,所以总能得一点沾沾自喜的胜利。跳高却是在与神较量,所以每一次胜利都是以失败告终(把横竿碰掉算结束)。人与人之间美好的关系正如那横竿的升高一样,是没有极限的。这种失败之所以同时又是胜利,在于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是在为人类寻找一个新的高度。据说:“不想作元帅的士兵就不是个好士兵”,但是,仅为作元帅而作元帅的元帅,准是个坏元帅。
  我见过柳青悲伤的时候。这时候,风象是在她身上停歇了,她坐下来,仿佛被风吹落在椅子上,眼睛里一片空旷。这种时候她可能说:“昨天我很难过,既便是那个本子搞成了,可我们那些过;去的朋友为此离心离德,也还是一个悲剧。”她也可能是说:“我有时候挺失望,人要是只爱自己,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必去详究她说的是哪件事和哪个人。她象大多数善良的女人一样,您给她一点美好的东西看,她身上就刮风,兴奋而且强劲,不惜把自己刮光。而一旦出现了不那么美好的事,不管是出现在谁身上,失败者就象是她自己一眼睛睁得太大,其中是不尽的茫然。当然用不了很久,她又能聚起足够的风力,兴奋且强劲,把自己刮出去,因为世间的美好事确也不尽。
  不过,这么容易刮风也未必全是好事。柳青娘就说过她缺心少肺,“这么大的人了还那么糊涂”。我和虎子也认为她太少主心骨,太有些盲目。当然不是愿意她变得世故,而是希望她能风平浪静哪怕是一会,惟此才能对生活多些深的思考。我以一个写小说的人的偏见,认为她应该及时把自己找回来,把自己四十几年的生活细看一向再深思几遍,下些慢功写出来。任何一个人,若能不留情且无忌讳地把自己剥开来细品,都会发现那原来是一部好作品。何况柳青又不乏艺术才能,手里又掌握着非常丰富的好素材,那些素材又不是费尽心机搜集来的,而是上帝赐给她的经历。真情和深思比技巧重要。我真希望她能写。譬如:她的与“花朵”和“鸽子 ”一同度过的少年时代;她的诗一样美妙又诗一样忧伤的青年时代。譬如:那一个夏日,她游泳回来,人们告诉她母亲已被抓走;那一个冬天,她买了油饼去看妹妹,妹妹已不在人间。譬如:她信徒般虔诚地自我改造,却总难得到“主”的宽容;15岁就梦想着入团,直到大学将毕业时才算如愿。譬如:她说过的,她最不能原谅自己的罪过——为了与家庭划清界线,她和弟弟曾一度离开了给人家作褓姆的柳青娘,以致老人无儿无女地过了好几年。譬如:文革中她曾作过一阵头号保皇派;又为了给系主任争人的尊严(因为有人把系主任画成猪),致使自己陪着上台挨斗。再譬如:文革中她曾被敌对派打成反革命,而后来当敌对派也被人打成反革命时,她反而写大字报为之鸣不平。再譬如: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与别人一样的捍卫真理的权利,大约又是风一样地去串联,结果被全国通缉。还有:她那一次凄惶悲伤的少女的初恋,那二次失败的婚姻,和以后几次仍不成功的爱情——这既是一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和历史的悲剧。还有:她心如荒漠时可以平安,而一旦又萌生了爱情,便招出恶语流言。——这中间更有着深意。……她干嘛不写写这一切呢?至少干嘛不静下来想一想呢?让风静那么一会不好么?那会给人更深的智慧。
  我不怀疑她能把自己的故事写好,只要她静下心去写的话。她说过:“真正悲剧的主人公,他们的道德品质不是好到极点,但他们的遭殃绝不是因为罪恶而是因为弱点,我和我要写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的一些人,我要写的既是性*格悲剧,又是社会悲剧。”她还说过:“我以后要报复世界吗?要报复那些伤害了我的人吗?报复只能在人中间再制造痛苦,我在别人的痛苦中绝对得不到快乐。我受的苦太多了,我不愿由于我的存在再给人们增加痛苦。”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多是尝够了世间的艰辛与苦难的,但他们总是对人类充满了爱的,他们的作品中因而没有报复的色*彩,没有狭隘的怨恨,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没有自命圣洁的炫耀。在他们看来,灵魂残疾了的人和双腿残疾了的人是一样的,都是不幸的“羔羊”,而“主”不是神祗而是“羔羊”们的不屈、自新与互爱。
  他们叙述苦难乃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沉思,他们剥开人类的弱点,本是为着人类趋向完美。惟此,艺术才有了更高的价值,艺术家的苦心才能获得报偿。
  我到担心,柳青还能不能静下心来去写她自己的故事。这种担心大约也是多余,或者写或者不写,对于她似乎都不重要。人常犯的错误是替别人瞎担心。柳青把作人看得比作文重要。作人的重要不在于用笔写,而在于用心行。幸福的实现对她来说也在于此。在生活中太难实现生活的理想,便到艺术中去实现,她说她搞艺术主要是此动机。不过我还是跟她说过一句玩笑话:要是不把您这四十几年的生活写一写,似乎有负于上帝对您的“宠爱”。这话不全是玩笑。有幸得到上帝诸多“恩宠”的人,有理由多为世上做些贡献,这与她的初衷不违。这么多年来,她确实没有一刻偷闲,但是“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她应该搞出更好的作品来。不单为自己,也为了后人。譬如她的女儿,不仅应该知道她自己的生活是被大人搞坏了的,还应该知道这些大人的生活都是什么,以及生活原本就是多么不简单。历史永远是一条艰险的路,这路要人去走,其间布满了迷茫和痛苦,从而人才有了思想和欢乐。柳青说,自从她的女儿一懂事,她便跟女儿说过,“我们是母女,我们更是朋友 ”。现在代沟依然出现了。出现了就出现了吧,叛逆是创造的开始。上一代人只须留下自己清晰的脚印,也许还应该把这些脚印铸成模型,放在路边的草丛里,成一座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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