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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节(3)

陈剀是个乐得清静的人物,繁华的环境,和无聊的应酬,倒使得他苦恼。现在,他倒没有考虑他的论文和设计,而是被那对眼睛的光彩,真像在国外长途旅行后初见国门时,把他吸引住了。于是,仿佛浮现出那长着白桦树的原野,那一望无垠的冻土地带,在车窗外没人烟的单调景色陪衬下,为了一张不让带而偏带的自己搞的设计图,碰上了敢作敢为的于莲那情景,历历在目。当时并不是因为她的脸孔是多么充满魅力,而是她的大胆泼辣,和敢于挑战的一性一格攫住了他的灵魂。

陈剀能够继续在国外求学,并不因为他父亲的问题倒霉,是由于一位高级将领关照的结果,也许是一种报恩的行为,那个民主人士的家庭确实是为革命出过一些力的。但是,随着那位高级将领在政治舞台上的消失,陈剀也就登程回国了。

“把图给我!”于莲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同情他,那时一块回国的留学生,并不只是他一个呀!

“你有办法?”

“当然,如果你认为有价值——”

“其实纯粹是赌气,我自己搞出来的设计,为什么不许带走?”

“那好,你来帮我,把你的设计裱糊到我的画稿后面。”

“裱糊?”

“哦!那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学问。”

一爱一情,在那漫长的旅途中开始成长起来。最初,他们俩只不过是一对恶作剧的共谋者,但是,中国的裱糊术,不仅使两张纸粘合密贴在一起,这两个人的心也在靠拢着。现在,陈剀想到自己又来到寺院,又来到玉兰花下,这么多年彼此都走了一条弯路,谁的生活都不幸福,责任究竟在谁身上?

不错,于而龙应该承担很大责任,但是,他倘若要问:“ 孩子,你们自己的意志呢?为什么要把命运托付在别人手里,听候裁决而俯首听命呢?”

那又该怎么回答?啊,只有广场方砖上那温暖的血,才是真正的觉醒。

然而于而龙不会来问的,他和廖思源谈起一些往事,又回到五十年代的王爷坟里去了。也许这是一种通病,人们不大愿意勾起一陰一暗岁月的回忆,而总是容易怀念生命史中的黄金时代。啊,那些国泰民安的年头确实让人留恋啊!

“你们俩在谈些什么呀,这么热闹!”谢若萍看到大家枯坐着有些冷场,便以主妇的身份,想把人们用一个话题聚拢起来。

“我们在探讨骑马术!”

王纬宇说:“那是我们骑兵团长的拿手好戏。”

“你还不要不服气,五十年代初的王爷坟,四条腿的战友可帮了我们忙啦,那一片洼地泥塘啊!”

廖思源笑了:“所以你见我第一句话,就问会不会骑马?”

“是的是的——”于而龙哈哈大笑。“ 啊!想起来了,我正在王爷坟忙得不可开交,周浩通知我,要我洗刷洗刷,刮刮胡子,穿套干净衣服,去火车站接你( 他不愿提廖师母)。‘ 将军’在电话里说:人家辞掉外国工厂的聘约,回祖国参加建设,要好好接待,要热情欢迎,以后你们就一个锅里盛饭,一个桶里喝水啦!”

于而龙讲着的时候,王纬宇抬头看花,难怪,那还是五二年大规模建设的开端时期,他不在场,自然不发生兴趣了。但于而龙却很有兴味地回忆着,也许,他含有某种用意吧?“ …… 我问‘ 将军’,来人姓什么?他告诉我,姓寥,寥寥无几的寥,去掉宝盖,加上——”

“何必那么繁琐?”廖思源说,“ 就讲‘ 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廖,不就结了?”

“我赶到火车站,一看廖总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毫无疑问,是我要接的人了。第一句,我确实是问他会不会骑马来着!”

“你这个人哪!”谢若萍说。

“不会骑马,在王爷坟寸步难行,廖总说他在外国看过马戏。

好,只要懂得马是动物,长四条腿,就好办了。回到工地,我让骑兵挑了一匹最老实最温驯的牲口,外号叫做狗子他一娘一的马给这位总工程师骑。”

“喝,我真像不成材的马戏团演员一样,好不容易才趴在狗子他一娘一身上。”

他的话经不起琢磨,逗得人哄堂大笑,尤其于莲笑得更厉害,她今天似乎特别高兴,连徐小农给她倒的酒,也一饮而尽,王纬宇认为是个好兆,也许真的会“ 鸳梦重温”吧,那样就不枉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了。

廖思源觉不出自己的语病在哪里:“ 怎么?难道不是狗子他一娘一驮着我走遍整个工地?”那匹良善的牲口,忠实地、吃力地在泥塘里挣扎,尽自己的职责,虽然被赐予难听的名字,但并不后退,仍旧默默无声地向前"着,不是相当令人可敬的吗?“ 哦!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倒不觉得当时多么苦啦,如同喝酒一样,刚沾在舌头上,又麻又辣,回过味来,就又香又甜啦!”

王纬宇说:“ 其实老廖并未把话讲完,喝酒还有最后一个过程,该是冒酒臭了!”

“确实也是如此,如今我也是第三过程的产品了。”他的平淡语音,使整个场面又冷落下来。

“老廖,你多心啦!”王纬宇感到有些失言了。

“不,你说得一点不错,今天赶到这里来,就因为你俩,一个过去的领导,一个现在的上级,难得在一起的机会,特地向你们辞行来的。”

“廖伯伯,你终于还是要走?”

“我不知该怎么谢你这幅画?我总算能够带着欢乐走了。”

谢若萍关切地问:“批了吗?”

陈剀从口袋里掏出来护照、飞机票:“ 呶,都办妥了。”两位工厂前后负责人沉默了,谢若萍充满了惜别之情,不胜依依地问:“什么时候启程?”望着那一张孤零零的飞机票,突然想起了那位文弱的廖师母,她们俩一起度过那急风暴雨的最初几年,她也曾陪过谢若萍在门后马扎上守候丈夫。那是一位和善的,然而是软弱的,总是像藤萝一样,要依傍着什么的女一性一。两口子一块从国外冲破封锁阻挠回来的,如今,只剩下廖总孑然一身地走了,他把她扔下了,难道能带着骨灰盒走吗?

廖思源回答:“明天坐飞机去广州,然后经香港——”

人们都像哑了一样,惟有鸟儿不理解人们的心境,在欢快地啭鸣喧闹在廊檐花枝间。过了好一会儿,于莲望着那幅即将完工的写生,冒出了一句:“ 廖伯伯,不理解你为什么执意要走?你以为欢乐只在画面上么?”

“莲莲,我是个冒酒臭的人,杀风景啦!”

十里长亭,送别辞行,本是生活河流里容易掀起的波澜,往往要触一动人的心弦,何况像断线风筝,远涉重洋,从此一去不回头呢?也许他不应该走,因为撇下的是母亲似的祖国呀!但是,话说回来,他作出走的决定,总是考虑再三。肯定,他为这种割舍痛苦过,然而他还是下了狠心,一走了之,难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么?二十五年,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会不在他脑海里印下一丝值得怀念的印迹?有的,毫无疑问,甚至是很多很多。所以今天批下来,明天马上离开,不打算多停留,免得在脑海里生出许多犹豫,懊悔,来折磨自己。

谁也没心思把杯子举起来了。

于而龙站起来:“廖总,走走去吧,我陪你看看古庙吧,恐怕你还是头一回来吧?”

“是头一回,但也是最后一回。”

他们俩步出了芬芳的院落,沿着曲折的路廊,登上了另一层楼殿。在那里可以眺望到西山坳里的罗汉松,也可以瞥见到半山腰里舍利塔的圆顶。低下头俯视是紧一贴大庙后墙的湍急的水涧,那位穿着红白蓝三色旗似的舞蹈演员,那位十二月党人,那位左派,正在嘻嘻哈哈地照相玩。

“怎么?老廖,已经毫无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么?”

不远处的田野里,一畦畦的冬小麦长得肥黑茁一壮,廖思源把眼光落在绿绒似的麦苗上,落在垄沟里背一陰一处余下的肮脏的残雪上,似乎不曾听到于而龙提出的问题,又似乎已经答复了地不再关切。

“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位总工程师仍旧不回答。

“好吧!”于而龙终于放弃了最后说服他的意图。“ 那你就走吧!老伙计,我不再留你了……”

大约在几年前,王纬宇曾经拿总工程师的一份报告,来打趣他的时候,事后他问过书生气十足的廖思源:“ 我不了解你高雅的意图何在?非要当一名‘二氧化碳’,打算达到个什么目的?”

“我确实感到我的心大大坏了,不具备一个共一产一党员的条件,所以请他们新党委讨论,免得因为我而玷污了党。”

“你天真得太可笑,老廖。连小偷、破鞋、活王八都挂上了党员牌牌,难道会多嫌你一个技术权威?自然,谦逊是种美德,发现自己不够,可以再努力,可千万不要犯愚,冒傻气!”终究是二十多年的交往,他们俩习惯了直言不讳的谈话方式,从来不拐弯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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