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节
第四章 第五节
花丛里一阵纷乱,于而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现在算是有了足够的体会,好端端的春游,被她一阵喜怒无常的脾气,给搅得兴致全无了。
等他回到庭院,在淡雅的香味里,那儿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把自己作品撕得粉碎的于莲,另一个是努力把画拼凑在一起的陈剀。
“怎么啦?”
她回答,若无其事地:“什么也没发生。”
陈剀像拼七巧板似的在组合嵌拢着那些碎片,仿佛研究学问一样的认真,但是那些碎片上的花一瓣,也不知谁跟谁应该吻合到一起,然而又觉得不论谁跟谁都可以硬凑在一块。在生活里也是同样,幸福的情侣被拆散,别别扭扭的夫妻非要捏着鼻子过下去。
“别弄了,陈剀!”他敦劝着。
陈剀站起来,抖掉那些纸上的花一瓣,和从枝头上落下来的真的花一瓣,总结一性一地发表了一句感想:“艺术要比技术复杂得多。”
于而龙忍不住赞同这个观点,并且补充说:“ 而走上艺术创作这条道路,则更险恶!”所以他总认为:艺术创作多少有点类似登山运动,对于每个队员所迈出的每一步,应该给予鼓励,给予支持,而不应该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指责,没完没了的教训,甚至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架势吓唬:“ 你这一步迈错,跌下去就粉身碎骨啦!”虽然,也许出于一种好意,但那样只能把人吓退,永远也休想到达顶峰。
“但你干吗要撕画呢?难道也是因为印象派嘛?”
“你别问吧!爸爸。”
陈剀突然冒了一句:“ 我太不善于辞令啦!”他转向于而龙解释:“因为我随便发表了一点看法,生活要是也这样美,就太好了。如果我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他望着于莲,轻轻地:“ 请原谅吧,莲莲!”他慢慢地踱开了。
于而龙本想喊住他,但是由于他一向持重,,很少冒失,竟会如此亲一昵地称呼“莲莲”,真有些不太理解。
待他走后,于莲哈哈笑了:“ 生活的美,不是寄托在愿望上。现在还谈不上真正的欢乐,干吗我粉饰现实?春寒料峭,他那快被驱逐的论文和本人,倒觉不出冷意?”
“追求理想的人,不大注意那些卑微的细节。”
“爸爸,你认识他吗?”她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问题。
于而龙望着女儿那张玉兰花似的漂亮面孔,心中那个朦胧的影子隐隐约约:“我承认,确实是又陌生、又熟悉。”
“爸爸,也许更难使你点头了,一个右派家庭,还不够,马上又要有一个海外关系。”
“啊!我想本来应该是他。”“现在,我需要你说一句话,爸爸——”
于莲望着他,那双像芦花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期待的、盼望着给予肯定答复的神情。和三十多年前,沼泽地里那扇形灌木林前,她生母的眼光一样,只是多一丝诡谲狡黠。她接着说下去:“爸爸,假如他跟我一样,也是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呢?”难题放在了做父亲的面前,他愣住了。
在人们的脑海里,存在着多少有形或无形的禁令啊!那些别人设置的,自己套一上的一精一神枷锁,重重地束缚住自己。既不敢对“正确”说声“ 是”,也不敢对“ 错误”道声“ 非”。哦,好比蜗牛一样,背在心灵上的硬壳实在太厚太重了,以致在那样明亮的眼光面前,都不敢正视,只好连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去躲着。
但是,于莲像她生母那样,突然间爆破地冲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爸爸,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如果你不答应的话……”
“你有那个胆量吗?”
画家的脸色倏变,葡萄架下那宣判的场面又出现在她眼前,但经过一连串生活上的不幸折磨以后,更加珍惜那可贵的真正一爱一情,可不能轻易地抛舍和割弃了。于是立刻和她父亲摆出了一副决斗的架势。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个双鬓斑白的老游击队长脸上,出现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他说:“ 莲莲,如果你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话,你就谁也不要管地走你的路——”
“爸爸……”于莲扑了上去。然而三十多年前,当他还叫于二龙的时候,对于那个第一次剪掉了辫子的女战士所提出的问题,却缺乏回答的勇气啊……
现在,他已经回忆不出在沼泽地的雨天里,对芦花那热烈期待的眼光,到底在思想里转过多少弯子,因为她本应是他的嫂子,因为母亲临终时的遗言?因为他哥是个太老实的可怜人?因为游击队员和乡亲们的非议?因为不成文婚约的束缚?因为芦花一定要自作主张?……以致本来应该回答的话,到了嘴边,成了不伦不类的回答:“要大龙哥走,你就留着;要大龙哥不走,你就离开——”
“你说什么?”芦花盯着他。
“到滨海支队,或者去抗大分校学习!”
“你去吗?”那双亮得出奇的眸子凝视着。
“我?”于二龙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他有时自嘲地想过:孔夫子的书不曾读过一本,可自己身上孔夫子的气味倒很浓。为什么把老房子的家抄得一塌糊涂而不敢非议?为什么关在优待室里受罪而不越狱逃走?为什么对一连串的迫害逆来顺受?为什么不敢大声说那是鹿,而不是马?为什么不能像年轻人,把鲜血洒在广场上?为什么不能杀人,像那老红军赵亮说过的那样?
是的,他缺乏突破一精一神上禁区的力量。但是,芦花比他在一爱一情上要大胆得多,解放得多,敢于讲出她心里的话。
“大龙哥走也好,留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他,我是我——”说着说着像决堤的水流,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二龙,咱俩生在一块,死在一堆。我对你实说了吧,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是你的。二龙,从我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跟定你了。咱俩不分开,永生永世不分开。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把心里话,多少年的心里话,全说给你,我……”
如果不是一顶土黄色的战斗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移动,她一定还会接着说下去,尽管她不是石湖土生土长起来的,但也终于像船家姑一娘一那样,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咦?你看——”芦花吃惊地掩住嘴,指给他看那个缓缓移动的目标,由于是雨天,帽子的颜色变深了。起先,于而龙以为是一只斑鸠或者鹁鸪,但是在石湖,野禽多的那年准是丰收年,多得会自己落进饭锅里来;然而到了灾荒年,想寻一只做药引子都不得,猎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哪来味美的下酒物?糟糕!他们终于像一句谚语说的:“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认出来那是日本鬼子带着披巾的战斗帽,而且不止一顶。仅是他们能够看见,浮在草丛上的,数了一下,就有二十多个鬼子,正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在沼泽地猫着腰潜行。
敌人怎么获知开会的秘密?
哦!可怕的不堪想象的后果……
现在,两位空降下来的游击队长,坐在沼泽地里一块簇生着野慈菇的土墩上小憩,那亮蓝色的花有着诱人的美,仿佛使岛屿似的土墩周围,成了充满神奇色彩的幻景世界。
走累了,需要歇一歇,但停下来,小咬和蠓虫的一騷一扰更加厉害了。
江海挥舞着野蒿,轰赶着:“ 真的,想起来了,二龙,你们俩怎么打响第一槍的?”
“哦!第一槍!可我们俩谁也不曾带槍。大久保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打过交道,了解他的一性一格。我估计他命令过,不许有一点声响,以免惊动我们那些开会的同志;他肯定要尽可能地接近目标,以便一网打尽。因为他那时是占绝对优势的强者,根本不存在畏惧之心,撒开大网捞捕在石湖四周活动的共一产一党,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到底也没查出谁泄漏了会议秘密?”
“历史有时是一笔糊涂账!”
“你们不是认为他极有可能吗?”江海伸出了两个指头。
“现在看起来,被他骗了,他一妈一的挖坟,把大伙搞糊涂了。那家伙太会演戏,我们也年轻幼稚——”
“今天敢说自己聪明了么?”
“至少,十年来我认识得出,凡是搞极左的,背后都隐藏着一颗不可告人的邪恶之心。”
“反正他在滨海搞土改,是左得可怕的,天怒人怨,甚至闹了海啸,群众都说是天报应。”
“报应落在我们头上,江海,你我都受到惩罚啦!”
“于是你俩成了向组织发出报警信号的‘ 告密者’,成了掩护同志们撤退的‘叛徒’。”江海笑了。
“那些专案组的酷吏们,也觉得情理不通,说不过去,为什么我们要夺鬼子的槍发出警告?历史的真相就是,当时我和芦花犯愁了,既赶不到鬼子大队以前去通知他们散开,也找不到武器能牵制住敌人。可是,必须让同志们知道处境的险恶。芦花悄悄说,只有夺槍一条道好走,槍一响,整个沼泽地都能听到。可两个人,赤手空拳,去撩一拨大队的日本鬼子,不是明摆着送死么?总算幸运,天保佑,一顶帽子浮在草丛上不动了,真是天赐良机。我一分钟也不迟疑地,像蛇一样,拨一开半人高的蒲草钻过去。出敌不意是获胜之道,但是这个稍为离开队列远了一点的鬼子,倒是我一生中肉一搏过的最凶恶的对手。你信不信,江海,老鬼子要比后来的日本兵能打仗些,武士道一精一神要强烈一点。”
“但三光政策可是后来有的。”
“不奇怪,越是趋向没落,一精一神上要比肉一体死亡得早。但那是个重量级的日本鬼子,起码有八十公斤重,他不喊也不叫,而是笑吟吟地跟我在草丛里厮打着。他是准备解手的当口,被我一阵飓风似的袭击撞倒在地,未曾系好的裤子,挺碍他的手脚,我暂时占了上风。但是当他不顾一切,赤条条地跟我肉一搏的时候,他那公牛似的体力,和我吃不饱的肚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把他按在泥里,他很轻易地一扭身一子就翻过来,而他把我压在底下,那沉重的身躯,那毛一茸一茸的腿,像一头熊那样,很难摆脱开。他把我揿在水里,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掐我的脖子,打算连掐带淹闷死我在淤泥里。”
“啊?他不咋呼他的同伴?”
“也许是他太小看我,要不就是我猜测的,大久保有过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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