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中国现代文学 > 冬天里的春天

第四章 第五节(2)

我哪能等着让他结果我,总算一把抓到了他的腿,真该死,那些泥水滑得我无法给他留下致命的伤害。看样子,我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因为那虾夷人的脸上,渐渐升起一种残酷的笑,一种杀人的快意。我喊芦花,但是喊不出声,喉咙快被他掐断了。”

江海说:“咱们这一辈子死的回数也太多了。”

“阎王爷都讨厌我们这些人。死不了啦!芦花冲过去,她也是手无寸铁,只好和他撕掳着。他很快辨别出是个女的,龇着白牙色情地笑了,举起那钵头大的拳头,朝我脸上猛击过来。很明显,想把我击昏,好去捉拿芦花。但是,芦花像只灵巧的山猫,跳到一边,抠起一大块淤泥,朝他脸上砸过去,命中率那个高哟,准准地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我就势翻过身来,把他重又压倒。”

“结果呢?”

“二比一,当然我们占了优势,那个鬼子就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了。芦花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那趴着的死尸,是光着个大屁一股的,便别转脸去,叫我拿槍快走。”

江海回忆:“接着,我们在船舱里开会的同志,听到你们朝天放的三槍……”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槍响,毫无疑问,是一种信号,船舱里一阵一騷一乱,越是在处境恶劣的时候,人的心弦也绷得越紧。有的人赶紧拔一出槍,倒霉的是,不知谁紧张得过了度,槍走了火,乒地一声,子弹从舱顶穿了个窟窿钻了出去。

——江海闭上眼,喃喃自语:“ 原谅我们吧,每个人都有穿开裆裤的时期。”

这样一声槍响,给在另一个方向埋伏下的人马,把目标完全暴露了。王经宇的情报来源可能只告诉他,要在沼泽地里开个会,但具体地点未必掌握,现在等于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来吧,我们共一产一党在这儿猫着呢!”王经宇率领他的保安团,配合大久保,两路夹攻包一皮抄而来。

会议只好到此结束,中心县委的领导同志和赵亮商讨对策,又开碰头会。唉,会议啊,会议!已经成了可怕的灾难啦——江海苦笑着,他是在场亲眼看到那些害死人的形式主义,还开哪门子会?

当机立断,时间就是生命呵!

总算作出了决定,大部分同志往东撤,肯定发来信号的地方,有自己人接应,而赵亮带着警卫班抵挡冲过来的保安团。

大久保是个卓有经验的老手,他不像刚当上保安团长的王经宇那样轻狂浮躁,刚握点权一柄一的暴发户,免不掉那种技痒之感,总要跃跃欲试的。( 过去十年里,这样的新贵是屡见不鲜的了!)但大久保仍旧不动声色地张开网,等待着自己游进来的鱼儿。

——江海现在已经记不清楚那场混战的各个细节,就仿佛同时做着好几个梦一样,乱糟糟地纠结在脑海里。

那些县委领导同志,两位游击队长都记不起姓甚名谁了,或者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不过在他们印象里,似乎是书生意气多些。

当那草丛里,突然呀的一声,站起来一片杀气腾腾的鬼子,呼啸着,像龙卷风一样杀将过来。这时,腹背受击,已经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只好发出这样的命令:“各自想办法突围冲出去吧!”

——他一妈一的,难道除了逃命,就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么?打蒙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仓猝上阵,一不想缴械投降,二不想马革裹尸,只好跑掉了事。

江海他们几个人,在鬼子的重重围困之中,厮杀、滚打、肉一搏、拚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爬钉山,滚刀板地冲出来的。( 战争中最容易出现奇迹的了!)沼泽地呵!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沼泽地啊!有时候不由得绝望地想,纵使逃脱鬼子的手,也挣扎不出陷阱似的酱缸,好几次踩进泥塘里,再也爬不出来,而且每动弹一下,就深陷一点。倘若不是伙伴们扯下大把蒲草苇子伸过来拽他,就活活地埋葬在沼泽地里了。于是,这位初到石湖的滨海人聪明了,再落到这种危险的境地,赶紧四肢平摊卧在淤泥上,像爬行动物一样,慢慢蠕一动。也顾不得那些该死的蚂蟥,像活蛆似的涌来;因为子弹在头顶上飞着,手榴弹在身边爆炸,那是比蚂蟥还一性一命交关的东西。不过,沼泽地倒是很公平的,蚂蟥照样纠缠住鬼子不放,他们每追来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蹲下来摘蚂蟥时,气得直骂“ 八格牙路”的声音。那些草丛曾经掩藏过鬼子,使他们隐蔽行军接近目标,现在,倒转来帮江海的忙了,大地像母鸡的翅膀,护卫着游击队员,使他们不受老鹰的伤害。

所以在历经死亡的途程以后,拨一开草丛,忽然看见于二龙和芦花的时候,那张自己人的面孔,哦,该是多么亲切和温暖啊!哦,不但活着,而且得救了。

“二龙!……”江海扑在了他的怀里。

芦花问:“别的同志呢?他们——”

“快,二龙,去救同志们吧!县委领导同志还陷在包一皮围圈里,赵亮跟保安团接上火,看样子危险,快带你们支队的人去解围吧!”

“我们支队?”于二龙凄苦地一笑。

“人呢?你们的人马呢?”随后又冲过来的同志问:“你们不是发信号,掩护我们来的吗?”

“就我们两个人,也是来参加会的。”

有人顿脚蛖了一声:“赵亮他们非完不可。”

芦花走到江海跟前,威武地:“给我武器!”

“干什么?你想死么?”江海护住自己腰间的匣槍,不是舍不得给她,而是不愿意她跳进那似乎在燃一烧着的一片火海里。

“给我槍!”

“你有几条命?”

“一条命,就不找他们去啦?走——”她一摆头,向于二龙说。

“你们疯啦?”不光江海,那些活着冲出来的同志,也跳起来拦阻:“去不得,那是无谓的牺牲,回来,给我回来。”

江海横住胳膊挡着:“站住,不许去!”

于二龙说:“不行,那儿有我们支队的同志,我得去跟他们一块战斗!”他脱身甩开了江海的手臂,快步冲了出去。

江海转身抓住芦花不放。

“松开我,你听见吗!把槍给我,让我去——”

“不行!”江海不撒手。

她几乎是吼了,那样子威严可怕,每当她发脾气,脸上的血色一下全消失了,白得吓人,眼里闪出凶狠一逼一人的光芒:“ 放开手——”她指着在草丛里一隐一现的于二龙,正飞快地朝槍声响得最激烈的地方奔去。不容江海考虑,转过来,用脚使劲绊他一跤,趁机下了他的匣槍:“ 我不能让二龙一个人去送命,不论生死,也在一块!”

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江海无可奈何地爬起。但是,等她走开,便狠狠地骂开了;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芦花:“ 混蛋,你就后悔去吧!”

她很快消失在一片草莽之中,只听得鬼子的机槍,随她一路扫射过去,不大一会儿,她那披着蓑衣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了一下,江海听到他自己那把匣槍清脆的响声,毫无疑问,她同敌人交上手了。

——江海叹息着:她是个女人么?不,她是一尊杀人不眨眼的战神。

“我不晓得那些暴发户怎么自圆其说的,世界上有这样的‘叛徒’和‘ 告密者’吗?可非让我证实这件事的审判者说什么,你猜?”

“说我是一种一精一神上忏悔和自赎。”于而龙揣测着。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他又补充一句。

于而龙哈哈大笑,吓得那些鼓眼睛蛤蟆都蹦到水里去。“ 是他和那位编辑想出来的,虽然躲在幕后,嘴脸看不出来,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贵族想不出这一套的。”

“怪不得,怪不得——”

江海那时在公路工程段当小工,从事政治经济学里所说的那种简单劳动,背填路的石头,一天劳动九小时。在累得腰直不起来差点咳血的时候,实在缺乏幽默感,但还是忍不住说:“ 那阵儿于而龙不信上帝,决不会忏悔的。”

“他是因为把亲嫂子搞到手,遮人耳目,耍了点把戏而已!”那些满天飞的专案人员提审江海时这样解释。

江海真想给那个外调人一拳,心里骂着:“ 你敢拿生命去玩那样的把戏么?”但他却伸不出手,虽然没有脚镣手铐,但那些年,却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住,甚至那位和他一起背石头的老红军,走过两万五千里的人哪,也只得气鼓鼓地别转脸去。

于而龙站了起来,独自沿着一条不大的河浜,向前溜达,因为他终于辨认出,这里再往前走,正是当年厮杀血战的沙场。啊,芳草萋萋,碧水依依,什么可以凭吊,可以回忆的遗迹都看不见了。

“嘿!干什么去?”地委书记在招呼他。

“看看——”他想:这是我来沼泽地的目的呀!

“别走远了,咱们一会儿往湖边走,该找一条过河的船,渡我们到闸口镇去。”

于而龙懒得去答理。刚来,怎么能走呢!不,他顺着河浜,远远的波涛声,又使他回到那永世难忘的场景里去。

“原谅我吧,哥!”

他猜不出他哥哥躺在沼泽地里,在槍声逐渐平息下来,熬过生命最后一刻时,到底想些什么?他始终记得那愤怒而带有责备意味的喊声:“开槍啊!二龙,朝他们开槍啊!”看得清清楚楚,他哥跳上了船,把敌人注意力最重要的目标,从人们身边撑开,也就将王经宇保安团的火力全部吸引走了,以他那朴实无华的生命,为大家争取了时间。

“朝他们开槍啊……”这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

他们是谁?于而龙现在把三十多年的前前后后一想,好像直到今天,才领悟出于大龙的话里,显然并不是没有所指的。赵亮曾经说过:大龙是有些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可来不及了,情况非常紧急,船的目标太大,他是警卫班长,让别人掩护干部撤退,自己驾船走了。

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也许他认为于二龙应该明白,然而他的弟弟,过了三十年,也不曾开槍,相反,自己倒落了个遍体鳞伤。“ 原谅我吧!哥!我没有完成任务。你的嘱托,要不是来到石湖,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