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节(3)
他回想起他哥欢乐不多的一生里,那种对芦花的一爱一情,那种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而只是默默的无声的一爱一情,怕是他胸怀里视之为最光明、最圣洁的东西了。虽然它像无根的飘萍一样,找不到一块可以落脚生根的地方,但他还是怀着深沉的感情,对待那个距离愈来愈远的芦花。
一爱一情,那是无法按一个固定的模一式框起来的,正如七个音符,可以谱写出无数不同的乐曲,它有它自身才有的,谁也不能左右的特殊规律,勉强的一爱一情是不会幸福的,迁就的婚姻只会带来痛苦。
于莲在绕了一个圈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后,又回到了陈剀身边,而陈剀呢,也同她一样,受到了不必要的创伤,至此,他才相信,没有一爱一情的结合,终究是要离异的,那杯苦酒还是不要喝的好。
——原谅我们,哥,我们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不是神仙,不是圣贤。产生神仙和圣贤的传奇时代,已经过去了。
船撑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赵亮命令大家快撤,他负责掩护。那些日子,游击队一连串的失利,总是他,从江西苏区出来的红军战士,像护卫天使似的,使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平安脱离险境,他冲在最前,撤在最后,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大家也不争执地顺从地退走。
于二龙和芦花一溜烟地跑着,她不时回过头去,担心地看望,他催促着:“快,鬼子要掐住湖边,我们就跑不掉啦!”
“下湖?”
“只有那一条路。”
她担心她的水一性一:“我怕游不到闸口镇。”
“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能活!”
在石湖里长大的于二龙,漫说几里水路,即使再宽阔些,也不会望而生畏。但是两支步槍,一些子弹,可是真正的累赘。槍是来之不易的,子弹也像吝啬人手里的铜板,不捏出四两汗来,舍不得按入槍膛,怎么能舍得抛掉呢?远路无轻载,这一带湖水入海处一浪一急漩深,确实是沉重的负担了。
芦花起先还有点劲头,游得比那有名的鱼鹰要矫健些,将江海那支二十响,顶在头上,奋力地划着。
他提醒她:“匀着点劲,路还长着呢!”
她温顺地点点头,那神态充满了信任,把全身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相信他会保护自己,渡过那漫长的波涛起伏的险恶航程。离开沼泽地越来越远了,槍声逐渐稀疏,而石湖的一浪一涛也越来越汹涌了。
现在,目力所及的天底下,只有他们俩奋力游着,不管是风,不管是雨,全靠自己搏斗,谁也指不上了。而且也不知背后沼泽地上的同志还活着没有?前面闸口镇有无敌情?但必须泅渡过去,搞一条船,半夜来接应同志们。
“行吗?芦花!”于二龙扭回头去看她,因为她的速度开始变慢了。“到底是只旱鸭子哦!”
她咬咬牙,努力追赶上来。
他伸过手去:“抓住我,省点力气。”
“不,你也够累的。”她那明亮的眼睛,在水面上,显得更加晶莹。“不知大龙哥跑得出来不?”她又扭回头去看望,但沼泽地已经在视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由于耳边听到的全是波涛和风雨声,沼泽地敌人打扫战场的断续槍声,也只是依稀可闻了。
于二龙给她鼓劲:“加油,芦花,跟紧哪!”
她/ 了/ 那充满水光波影的眼睛,奋勇地扑水前进。雨下得密了起来,风把一浪一头掀得更高了,凉飕飕的风,冷丝丝的雨,和噎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一浪一涛一起推阻着他们,每向前一步,就得退回一半,闸口镇的教堂尖顶,早出现在水平线上,但是,要想到达那里,还需要豁出一性一命去苦挣苦熬呢!
于而龙从来不相信老天的慈悲,如果有的话,那也肯定是个反复无常,不怀什么好心的家伙。他多次体会到,在生活途程中,每当不幸、灾难、祸祟降临在头顶上,这个老天总是推波助澜地,来些愁云惨雾、凄风苦雨,和那弥漫的、永远消散不掉的迷雾,雪上加霜地增加些苦痛,现在,又在折磨作弄这两个从敌人包一皮围圈里冲出来的人。
“把江海那支槍给我,你总顶着,游起来费劲。”
“你不轻巧,二龙!”
“还在乎多那半斤八两吗?给我,要不,你游不到闸口的,越往前漩涡越多,你得加倍小心哦!别把你裹走——”
她刚想说些什么,一个一浪一头把她打退了回去,但她又从一浪一花里涌了出来,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于二龙知道,宁肯拚出最后的力气,也不舍得给他增加负担了。
“抓住我,喘口气吧!”
她靠拢过来,分明是力气不多了,涌来的一浪一涛把她淹没下去,而且一股漩涡的力量在死命地吸住她,要不是眼疾手快的于二龙,一猛子下去把她拖上来,肯定是挣扎不出的。她无力地甩去头发里的水,大声地喘息:“我喝了一口,呵,漩涡差点要了我的命!”
“歇会儿,靠着我!”他觉得那软一软的身一体紧紧一贴了过来,只见她一手揽着,一手划水,怜惜地说:“哥,会把你也拖垮的。”尽管那样说,那个深情的女战士再也舍不得分开。
于二龙尽力抱住她,使她能够尽可能减轻一些体力消耗。她虽然在石湖生活了许多年,但还从来不曾游过长路,何况是在风一浪一里,在激流中,在危险的漩涡区。因此,于二龙除两支长槍和子弹外,不得不挟带着她往前游。
“你先去吧,哥,我慢慢游。”她把脸贴过去说。
“会淹死你的。”
“不能。”
“别胡说!”于二龙不容她挣脱,拉着她,起先,她还抗拒,定要自己游,后来,见于二龙毫不让步,也就只好顺从地,追逐着波涛,飞越过激流,一英寸一英寸地朝闸口靠近。
啊!终于能看清楚教堂尖顶上那个十字架了。
“哥——”她哭了,滚一热的泪水滴在了他的胳膊上,那是她从心底里涌上来对他的怜一爱一和她不能为他减轻负担,反而增加压力的痛心。是的,要回避开这一片湖水间的无数漩涡,是相当相当困难的,而且一旦被湖里的陷阱拖住,已经没有什么一精一力的人,要想摆脱,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他真害怕他也许一下子像吹折了篷帆的船,覆灭在巨一浪一里面,似乎筋一肉间的燃料,快要消耗殆尽,指针已经指向零,再找不到什么可以凭借的力量了。
“让我自个儿再游一会儿。”她央告着。
但他却握住不放,因为只要一撒手,在这毫不留情吞噬人的涡流里,也许会永远失去她了,这两个人都奄奄一息了。
赞美一爱一情吧!要不是它,于二龙休想把芦花从那随时都可死亡的一浪一涛里解脱出来,同样,一九四七年,芦花也不会从黑斑鸠岛上把他找到,而且还在结有冰凌的湖水里,"了那么远,用自己的体温使得于二龙从冻僵中苏醒过来,至于为了那几瓶盘尼西林的奔波,更该是万分艰难的历程了。
离闸口镇不远了,雨才渐渐地停了,多少日子隐在云霭雨雾里的太一陽一,在日落西山的傍晚时光,在鹊山老爹的身后露了一点脸,湖面上登时明亮了许多。这时,他们发现了一条船的影子,虽然只剩下不多的路程,但一精一疲力竭的两个人,还是朝着船的方向游去。然而,那不是救星,而是一条形迹可疑的陌生船。
芦花连把头昂起的力气都没了,也许有了获救的可能,她顿时软一瘫了;要不,就是坚信那双托住她的手,是绝对可靠的,是万无一失的。自从她像决堤似的,在沼泽地吐出了那么多热情的语言以后,至少在她思想里,已经不复存什么顾虑,任何力量也不能把她从那手臂里拆散了。她紧紧地靠着,而他侧着身一子带着她,再加上那些武器,说不上是游,是挣扎,还是拼命,多么希望一步跨上船。那条船向他们摇了过来。
他马上辨别出那不是渔村的船,是农村里用来罱泥的平底船,在生命危急的时刻,也就顾不得考问它的来历了,马上举起手来摇晃,向船上打招呼。那个不大像打鱼的,也不大像庄稼人的汉子,把船在距离他俩几丈以外的湖面上横过来,问道:“干什么的?”
“石湖支队!”
“站住,不要游过来。”
“帮帮忙,老乡!”
于二龙看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毫无疑义,是麻皮阿六一伙,那个惯匪是喜欢趁火打劫的。自从他那年撕票,杀了小石头以后,一直躲着石湖支队。于二龙琢磨:莫非今天他也想来吃些剩茶残饭吗?
趁着卷过来的一浪一头,于二龙悄悄告诉怀抱里的芦花,闭眼装死。
那个匪徒划起桨,要走了:“对不起啦!”
于二龙叫起来:“你眼瞎了吗?人都快死了嘛!”
他贪婪地盯着芦花,眼光始终离不开她那被湿衣服紧紧裹一住的身一子,咽下了馋涎欲滴的口水,止住了桨,衡量了一下,一个一精一疲力竭的游击队,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而且芦花那充满青春魅力的丰美一体态,优柔线条,使得匪徒动了邪念,便划了过来,先拔一出腰里的手槍,对准着,然后才说:“ 把武器扔到船上!”
感谢那折磨得他们要死的一浪一涛,把船直推到他们身边,时机来得太巧太快了,于二龙想起渔村年轻人好搞的恶作剧,连忙给闭着眼睛的芦花一个信号,用手指头一捅一她一下,——那还是孩提时代淘气的把戏,生怕她早忘了呢!但芦花从来是个心细一精一灵的伙伴,虽然浑身疲一软得快成一摊泥了,还是一跃而起,帮着于二龙,按住船帮,拼命往下压,要一直把船扳翻过来为止。
“他一妈一的,他一妈一的,我,我要开——”那匪徒站立不稳地嚷叫威胁着。
倘是渔村的船,早就该扣在湖里了,这条罱泥船,任凭怎么使劲,已经像簸箕似翘一起,也翻不过来。亏得那匪徒不是长年在水上生活过的,不知该怎样在风一浪一的颠簸里站稳脚跟。正说要开槍,那“槍”字还未出口,先就一头栽进一浪一涛滚滚的石湖里去了。
船没翻扣过来,倒便宜了他们俩,赶紧爬上船去,人的潜力也真是无法捉摸,到得船上,似乎又活了。于二龙划桨,芦花把江海那支手槍压好子弹,端在手里等待着。
果然,匪徒从湖底钻出一水面,骂骂咧咧地游着靠拢过来,但是一眼瞅见芦花手里黑一洞一洞的槍口,才想起自己的槍,早沉落在湖底淤泥里了。
他责备着:“太不讲江湖义气了!”
芦花问于二龙:“给他一槍算了。”自从小石头牺牲以后,芦花一直寻求机会,要惩罚社会上这股最疯狂的破坏力量,和麻皮阿六算账。
那个匪徒听见了,连忙恐怖地叫喊:“别,别……”
她举槍的胳臂抬了起来,也许井台边的哭声在她耳边响着,食指钩住了扳机。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他没命地大喊起来。
芦花自言自语:“谁说的?”眼睛瞄着匪徒的天灵盖。
“哦!饶,饶命!”他服输地央告着,举起一只手投降。
于二龙止住了她,问那匪徒:“干什么来啦?”
“六爷到闸口办事。”
“闸口是个穷地方,除了破落户,抢谁去?”
“给那老秀才一点教训。”
啊!于二龙明白了,王经宇的借刀杀人计,高门楼惯用的伎俩。老秀才怎么会得罪麻皮阿六呢?土匪头子决不会去求他给自己老子做祭文的。于是,他划动船桨,离开那个丧魂失魄的匪徒。
芦花多少有点遗憾:“饶了他?”
“拉倒吧,他举手投降了。”
“干吗去?”
“会会那个麻皮阿六——”于二龙以为这个有诱一惑力的题目,给小石头报仇,芦花一定会举双手赞成的。
但芦花却拦住他的桨:“ 二龙,咱们回队一趟看看还来得及,横竖我们搞到了船。”因为约定黑夜才去接应赵亮。
“不!”于二龙还是把船朝闸口镇划去。
“听着,二龙,我恨不能一槍把麻皮阿六撂倒,把他的眼珠也剜出来,可……”
“可什么?”
她说:“咱们两个人太少了!”
于二龙揭穿她:“ 芦花,这不是你的话,你是怕队里出事,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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