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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豺母全文在线阅读(2)

“这是不同性质的事,蚊子、苍蝇、蟑螂、老鼠危害人类,属于‘四害’,理应消灭,但金背豺属于濒临绝种的珍稀动物,喜食啮劫齿类动物,哦,就是喜欢捕捉老鼠、野兔。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益兽,人类不该对它们滥捕滥杀。”我站在动物学家的立场上据理力争。

“什么?豺狗还是益兽?哈哈!真要叫人笑掉大牙喽!”强巴吃惊得就像听到一棵树张口说话,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这话要是让卡扎寨的父老乡亲听见,他们非朝你身上吐口水不可。我们卡扎寨人都把这些恶豺看作是同老鼠一样可恶的东西,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消灭。”

“这种看法肯定是错误的。”我说。

“放屁!哦,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粗鲁。”强巴的脸涨得通红,手挠着自己的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着愤怒,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像硬邦邦的石头,“我们卡扎寨人有句谚语:朋友来了敬美酒,豺狼来了握刀枪。豺狼,豺狼,豺排在狼的前面,比狼更坏、更可恶。”

我明白,豺狼作为坏蛋的代名词,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习惯用语,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动物就是十恶不赦的害兽,这里有人类的偏见。可惜我嘴笨,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服强巴,只能保持沉默。

“唉,你没当过牧民,不晓得恶豺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激愤的强巴稍微平和了一些,缓了口气说,“那些恶豺残暴狡猾。它们将牯牛团团围住,跳到牛背上,用牙齿咬住牛尾巴,强迫牛尾巴翘起来,然后用尖利的爪子向牛的肛门捅去,将血淋淋的牛肠子拉出来。再健壮的牯牛,—旦肠子被拉出来,也就一命呜呼了。恶豺还会搞阴谋诡计。它们吃完羊后,将羊头和羊皮完整地保留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成一只羊,趴在草丛中。当不明真相的羊走近时,豺就突然从羊皮底下蹿出来将羊扑倒。更为可恶的是,豺的脑袋瓜比巫师转得还快,即使你把陷阱设置得再巧妙,浮土上布满了图章似的羊蹄印,它们也不会踩上去;即使你用猪油把捕兽铁夹擦七遍,它们的鼻子也能闻出破绽来;即使你将猎网安装在茂密的树枝上,树底下拴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它们也不会像其他野兽那样因为抓小羊羔而被猎网捕获。我们卡扎寨的乡亲都认为,豺是恶魔转世,野鬼再生,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

“豺是食肉兽,当然会捕捉包括牛羊在内的食草兽。用豺爪捅肛门、抠肠子也好,披着羊皮乔装打扮也好,这些都是它们的觅食技能,就像我们人类用弓箭射杀飞鸟,用渔钩钓鱼一样。这不能证明它们就是该杀的恶兽。”我竭力反驳强巴的观点,“它们不踩陷阱,绕开捕兽铁夹,不去捕捉网下的诱饵,这更证明了豺是一种具有较高智慧的动物。它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让自己在凶险的环境里生存下去。这难道谈得上是罪孽吗?”

“哎,你怎么老是帮豺说话呀!你是豺的亲戚?豺的朋友?豺请的律师?豺的保护神?”强巴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怎么能将人和豺相提并论?”

“人也好,豺也好,都是大地上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我说。

“生命和生命是不一样的,就像森林里的菌子,有鲜美可口的牛肝菌和青头菌,也有人吃了就会被毒死的毒伞菌和毒红菇。”强巴说。

我说:“根据科学工作者野外考察得出的结论,尕玛尔草原上的金背豺的数量已经很少了。金背豺偷盗牧民牛羊的事,也是极个别现象,不会对牧业产生严重的危害。通过对死豺进行解剖,科学工作者发现,金背豺的主要食源是红毛雪兔——一种野生的啮齿类动物。”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也不能说明恶豺就不该被剿灭!”强巴不服气地说,“红毛雪兔肉质鲜美,兔皮还可以卖钱。要是恶豺都死光光,红毛雪兔的数量就会增加,我们就可以组织狩猎队到尕玛尔草原打兔子,这肯定是一项很赚钱的副业。说不定,从此我们卡扎寨就步入小康了。”

强巴就像一头犟脾气的牛,认了死理。我很难说服他,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看他如何对付这群金背豺。

幼豺们差不多有半个月大,已经会行走了。它们从羊皮袋里钻出来,瞪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和强巴。刚开始,它们还有点儿害怕,挤在一起,但过了—会儿,它们就抑制不住淘气好动的天性,在帐篷里蹦蹦跳跳,打闹嬉戏。我用奶粉调了一盆牛奶喂它们。强巴用柔韧的柳条编了个大箩筐,像关押犯人似的把它们关抨了起来。

当天晚上,从营地四周的树林中,不时传来豺凄厉的啸叫声,声音尖厉,尾音颤抖,难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无月的夜晚,一片漆黑,人们可以看见豺眼绿莹莹的光点,那些光点像鬼火一样,在黑夜里流动。不用猜也知道,这群金背豺狩猎结束后,回到洞穴,发现幼豺们不见了,便靠灵敏的嗅觉找到这儿来了。

为了防止野兽侵袭,我们在营地挖了一条3米宽、2米深的防护沟,还用碗口粗的树桩扎成一道高达3米的结实的栅栏。豺群再凶猛,也无法闯进来。

下半夜,几只胆大的豺竟然越过防护沟,扑到栅栏上,尖尖的嘴从树桩之间的缝隙里伸进来,恶毒地向我们啸叫。被关押在柳条筐里的幼豺们听到成年豺的叫声,便用稚嫩的爪牙不断地抓咬柳条,呜呜地叫着。幼豺们发出的声响,更加刺激了成年豺。成年豺竟然用脑袋撞击树桩,咚咚咚,就像擂鼓一般。

强巴隔着栅栏开了一枪,豺们仓皇逃窜,但半小时后,它们又卷土重来,围着营地喧嚣吵闹。

“顶多再让它们嚣张两天,我就会把它们统统选进地狱!”强巴宣誓般地说道。

直到东边的山顶上浮出一片玫瑰色的晨曦,这群救子心切的金背豺才不得不退回荒山沟。

【5  断尾公豺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愿意为换取幼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

听说有一群野驴在高黎贡山的南麓一带活动,但我们转了一天半,都没能找到它们的踪影。夕阳西下,我们踏着小径晚归。路过荒山沟时,我们又见到了那群金背豺。它们围成一个大圆圈,聚集在那棵悬吊着豺尾的歪脖子树下。圆圈中心是那只被咬掉尾巴的断尾公豺。围成圆圈的豺们表情严肃,视线集中在断尾公豺身上,嘴里发出稀奇古怪的低啸声。被围在圈内的断尾公豺则大声咆哮着,龇牙咧嘴。看得出来,它很紧张,也很恐惧。夕阳在树林里投下一片恐怖的血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豺群表现出如此怪异的行为。多豺把一只豺围在中间,这情景像是在开公审大会:围成圆圈的豺扮演着审判员的角色,被围在中间的断断尾公豺则像个等待判决的嫌疑犯。如果我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豺群那稀奇古怪的低啸声就是在控诉嫌疑犯的罪行,而断尾公豺的咆哮则是在为自己大声辩护。

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我对这一鲜为人知的现象兴趣盎然,用望远镜目不转睛地观察。

这时,刀疤豺母仰起脖颈,发出一声长啸。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嫌疑犯的断尾公豺全都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

呦欧——呦欧——呦欧——刀疤豺母发出三声尖厉的啸叫。

刚刚还挺立着的断尾公豺现在则四腿一软,跪卧在地,像囚犯听到了死刑的判决;而围成圆圈的豺,个个都垂下了头,表情似乎很难过。

突然,断尾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跳了起来,背上金色的豺毛散开,眼睛里凶光毕露。它像一头困兽,朝围着它的豺群狂啸。一只母豺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豺圈出现了一个缺口,断尾公豺趁机蹿了出去,啸叫着朝荒野飞奔。

显然,断尾公豺不服刀疤豺母的判决,用武力进行抗诉。它蹿出豺圈飞奔而去的行为,其性质属于越狱潜逃。

我以为,刀疤豺母一定会率领众豺追赶断尾公豺,就像追捕在逃的通缉犯。但我想错了,刀疤豺母只是扭头望着远去的断尾公豺,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啸,然后其他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遥望着断尾公豺的背影,哀啸起来。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将望远镜转向了那只逃窜的断尾公豺。断尾公豺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它回头朝身后的豺群张望,不转身返回,也不继续前行,只是扭着脖子在原地转着圈。

刀疤豺母和其他豺仍仰着脖子,不停地哀啸。

终于,断尾公豺举步往回走了,但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它眼角下垂,嘴巴微张,舌头耷拉着,一副要去受刑的痛苦模样。我很奇怪,断尾公豺现在并未受到羁押,它不愿回豺群,尽可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世界很大,去留任意,何必违心地往回走呢?

当断尾公豺回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时,众豺又将它围了起来。刀疤豺母舔着断尾公豺的脑门儿和耳廓,其他几只母豺舔着断尾公豺的身体和四肢,好像在嘉奖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但断尾公豺并没有丝毫的得意,其神情反而更加痛苦。

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脸贴在断尾公豺的脸上,磨蹭抚慰。在我的印象里,豺这种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粗糙,即使雌雄相恋,也没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只有刚刚做母亲的雌豺,才会用这种动作抚慰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宝贝。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成年豺之间的缠绵悱。与此同时,另外的四只母豺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分别舔着断尾公豺的一条腿,而且所舔的部位都是膝盖。

又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断尾公豺的脑袋埋进自己的下巴颏儿。然后,刀疤豺母抬起头,望了一眼那条悬吊在树上的豺尾,直起脖子短促地叫了一声。随着那声啸叫,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罕见的行刑场面:那四只正在舔着断尾公豺膝盖的母豺,突然咬住了了断尾公豺的腿。

断尾公豺本能地想从四只母豺的口中逃脱出来,但它的四条腿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法动弹。它痛苦地啸叫起来,扭头甩颈,瞪眼张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但奇怪的是,它没有反抗,没有去反咬那些母豺。

母豺们狠命啃咬。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能感觉到豺牙在锯磨骨头,膝盖在断裂。断尾公豺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

刀疤豺母又发出一声啸叫,四只行刑的母豺一起松开嘴,从断尾公豺身边跳开。这时,断尾公豺就像被锯邮行的木头,一下栽倒在地。断尾公豺的四条腿都断了,这辈子甭想再站起来了。它哀啸着,在地上打着滚。

所有的豺肃立在断尾公豺面前,低首垂尾,神情悲怆。

我真弄不懂,既然如此悲痛,为何又要把它咬伤致残呢?

山峰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退。刀疤豺母走到断尾公豺面前,一伸脖子,吐出一些糊状物,其他母豺也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吐出一些东西来。我懂得,这是豺特殊的哺养方式。母豺在外面获得猎物后,尽量将肉块吞咽进肚子里,回到洞穴,再将半消化的肉块吐出来喂自己的幼豺,这也叫假性反刍。断尾公豺闻了闻那些糊状物,把头扭开了。它已经被毁了,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几只暮归的乌鸦停栖在歪脖子树上,呱呱地叫着。刀疤豺母抬头望着树上的那条豺尾,凄凉地长啸一声,带领豺群钻进了灌木丛。

悬吊的豺尾、被关押的幼豺、残酷的私刑,突然,我脑子里豁然一亮,找到了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因果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的豺尾向豺群显示,有人要为三年前那只被它们撕成碎片的藏獒报仇雪恨。紧接着,八只幼豺被掳掠。豺群虽然找到了关押幼豺的地方,但无力将幼豺营救出来。那条挂在树上的豺尾就是闪着寒光的复仇利剑。饱经沧桑的刀疤豺母很清楚,它们不是人类的对手,无法与人类抗衡。对于它们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协让步。既然复仇者将那条豺尾高挂在树上,刀疤豺母它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复仇者主要是冲着惹事生祸的断尾公豺来的。为了救出那八只幼豺,为了整个豺群的生存,刀疤豺母决定牺牲断尾公豺。刀疤豺母不忍心这样做,却不得不这样做。因此,在咬断断尾公豺的腿后,刀疤豺母发出凄厉的啸叫,像对待自己的幼豺豺那样,吐出糊状食物抚慰断尾公豺。

豺群走远了。我和强巴从山腰来到那棵树下。暮色苍茫,乌鸦的聒噪和断尾公豺的呻吟组合成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奏。观到我们的身影,断尾公豺就咬紧牙关,停止了呻吟。断尾公豺虽然站不起来,但仍昂首挺胸,艰难地保持着猛兽的尊严。它的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悔恨,只有悲凉和无奈。

强巴拉动枪栓,把枪口对准断尾公豺的脑袋,骂道:“恶豺,你也有今天,我要用你的豺头祭我的雪娇!”

断尾公豺仍倔强地抬着头。我想,当豺群将它围在圆圈中间,像开公审大会似的朝它啸叫时,它就料到自己将面对猎人黑洞洞的枪口。它曾冲开豺的包围,有机会逃之夭夭,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要将它置于死地的豺群中间。种群的利益战胜了求生的本能。在片刻的动摇后,它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整个豺群的安全。

顿时,我心里对断尾公豺产生了一种敬意。

砰的一声枪响,一团青蓝色的硝烟将断尾公豺包裹起来……

歪脖子树上的乌鸦惊叫着飞走了,就像一支送葬的小乐队。

“强巴,你也瞧见了,豺群替你惩罚了断尾公豺。刀疤豺母在为三年前的事向你赔罪!”我拍拍强巴的肩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雪娇的仇已经报了,把八只幼豺还给它们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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