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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三原学案(2)

杨爵字伯修,号斛山,陕之富平人。幼贫苦,挟册躬耕。为兄所累,系狱。上书邑令,辞意激烈,令异之,曰:“此奇士也。”出而加礼。登嘉靖己丑进士第。官行人,考选御史。母忧,庐墓毕,补原官。辛丑上封事,谓今日致危乱者五:一则辅臣夏言一习一 为欺罔,翊国公郭勳为国巨蠹,所当急去;二则冻馁之民不忧恤,而为方士修雷坛;三则大小臣工弗朝仪,宜慰其望;四则名器滥及缁黄,出入大内,非制;五则言事诸臣若杨最、罗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损国体不小。疏入,上大怒,逮系镇抚司,拷掠备至,匣锁昼夜,血肉淋漓,死者数矣。而先生气定,故得再苏。主事周天佐、御史浦鋐,俱以救先生箠死狱中。於是防守益严,上日使人侦先生,一言一动皆籍记。侦者苦於不得言,以情告先生,使多为善言。先生曰:“有意而言,便是欺也。”部郎钱绪山、刘晴川,给事周讷谿,先后以事下狱,相与讲学不辍。绪山先释,先生愿有以为别,绪山曰:“静中收摄精神,勿使游放,则心体湛一,高明广大,可驯致矣。作圣之功,其在此乎!”先生敬识之,与晴川、讷谿读书赋诗,如是者五年。所着《周易辨录》、《中庸解》若干卷。乙巳八月,上用箕神之言,释先生三人。而三人者犹取道潞水,舟中讲学,踰临清而别。会上造箕台,太宰熊浃骤谏,上怒,罢浃,复逮三人。时先生抵家甫十日,闻命就道,在狱又三年。丁未十一月,高玄殿灾,上怳惚闻火中有呼三人姓名者,次日释归。归二年而卒,己酉十月九日也,年五十七。隆庆初赠光禄寺少卿,諡忠介。

初,韩恭简讲学,先生辈来往拜其门。恭简异其气岸,欲勿受。已叩其学,诧曰:“宿学老儒莫能过也,吾几失人矣。”刚大之气,百折不回。人与椒山并称,谓之“韩门二杨”。

论学

天命谓性,天人一理也。率性谓道,动以天也。修道谓教,求合乎天也。戒惧慎独,自修之功至於中与和也。中和,性命本然之则也,能致之则动以天矣,故其效至於天地位,万物育。

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是言当戒惧之意。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是言当慎独之意。应酬是有睹有闻,不睹不闻是无所应酬之际也。如出门使民,是有所应酬,则有睹有闻。或问:“程子未出门,使民之时当何如?”曰:“此俨若思时也。俨若思,即是戒慎恐惧之意,为功夫尚未说到极至处,故又提慎独二字,使人虽在暗室屋漏之中,一念发动之际,凛然畏惧,不可少怠,不敢少息,则天理常存,私意不萌,纯一不已,而合乎天矣。

中和,心之本体也,未发之中,万物皆备,故为天下之大本。已发之和,大经大法所在,而不可违,故为天下之达道。怒与哀中节,皆谓之和。

致中和,止至善之云也。天地之位,我位之也。万物之育,我育之也。

君子之中庸,中庸,人理之常也。小人反中庸,岂人理哉!时中者,默识其理而妙宰物之权也。若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岂时中之道哉!小人则率意妄为而已。  天下之道,至中庸而极,理得其会同,义至於入神,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民鲜能之矣。

董常问文中子:“圣人有忧乎?”言:“天下皆忧,吾何独不忧?”又谓:“乐天知命,吾何忧!”何必如此说。圣人固未易及,然常人一念之发,得其本心,则与圣人之心无以异。但圣人纯一不已,众人则或存或亡而已。忧乐皆人情之常,而本於性也,岂圣人独有乐而无忧乎?若曰“乐天知命,吾何忧”,不成父母病,圣人亦“乐天知命”而不忧乎?岂人理也哉!

漫录

夜初静坐,少检点日间言行,因司马一温一 公论尽心行己之要,自不妄言始。夫不妄言,所言必皆当理,非心有定主,岂能至此?故轻躁鄙背,及事务琐屑,无益身心而信口谈论者,皆妄言也。因书以自戒。

作一好事,必要向人称述,使人知之,此心不定也。不知所作好事,乃吾分所当为,虽事皆中理,纔能免於过恶耳,岂可自以为美。纔以为美,便是矜心,禹之不矜不伐,颜渊无伐善,无施劳,此圣贤切己之学也。

与人论事,辞气欠平,乃客气也。所论之事,虽当於理,即此客气之动,便已流於恶矣,可不戒哉!书以自警。

予久处狱中,粗鄙忿戾,略无贬损。粗鄙忿戾,乃刚恶也,负以终身而不能变,真可哀也。因思横渠“贫贱忧戚,玉汝於成”,乃惕然惊省,赧然愧耻。今日患难,安知非皇天玉我进修之地乎?不知省愆思咎,而有怨尤之心,是背天也。背天之罪,可不畏哉!

予系此四十一月矣,逻者日在侧觇予动作。有甚厚予,携壶酌以伸问者。后一人来,甚横逆。予卧於旧门板上,障之以席,其人皆扯毁之,谓予罪人,不宜如此。又往往发其厚予者,使人知之,曰:“某日某皆潜献其处者。”盖令其得罪,以见己薄之为是。有苏、乔二人,皆厚予者,乃忿忿不平,扬骂曰:“是固无伤也。予非私一交一 化外人,虽得罪亦何憾!”  予与刘子焕吾、周子顺之同饭后,因论人才各有所宜。予谓:“二公自度宜何责任?”刘子曰:“吾为孟公绰可。”周子曰:“今日府州外任勉强几分。”予曰:“滕、薛大夫,圣人固不许,公绰在春秋时,欲尽其职,亦非易事,观於子产相郑可见,然则孟公绰亦不可轻看。”

一人因病狂,迷谬忽入朝,立於御座上。捕下法司拟重,狱成未决,其母诣登闻鼓称冤。顺之在吏科时,直受鼓状,遇此事未为准理。顺之因问予:“使公遇此事,当何如处之?”予曰:“当论其狂病误犯,不可加罪。但罪守门者失於防禦则可矣。”刘子曰:“此当封进鼓状,使朝廷知其以病迷,下法司从末减可也。”顺之曰:“此固皆是,但如此为之,必得罪,以此小事得罪,吾不欲也。”刘子谓“论人无罪,不当杀,恐非小事”。予曰:“此皆论利害,未说到义理处。若论义理,则当为即为,当止即止,岂计得罪!”顺之以为然。  好议论人长短,亦学者之大病也。若真有为己之心,便惟日不足,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时时刻刻防检不暇,岂暇论人?学所以成性而已,人有寸长,取为己有,於其所短,且置勿论,轻肆辩折而无疑难涵蓄之心,谓之丧德可也。此予之深患不能自克,可愧可愧。  道心人心,口以是与不是求之。一念发动的不是,则为人心。道心极难体认,扩充戒谨恐惧之功,少有间断,则蔽锢泯灭,而存焉者寡矣,故曰“惟微”。人心一动,即在凶险路上行矣,丧德灭身、亡国败家由於此,故曰“惟危”。所谓“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则人心之危,真可畏哉!

《易》谓“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予久处困难,亦时以此自一慰。但罪恶深重,为世道之损者甚大,仰愧於天,俯怍於人,襟怀滞碍,郁抑不安之时常多。  心静则能知几,方寸扰乱,则安其危,利其灾,祸几昭着而不能察矣,况於几乎!几者,动之微,而裰裰吉凶之先见者也。所谓先见,亦察吾之动是与不是而已。所动者是,吉即萌於此矣;所动者不是,凶即萌於此矣,故学者以慎独为贵。

予禀赋粗鄙,动辄乖谬。夜间静坐,思此身过恶,真不自堪,真难自容,可谓虚负此生矣。年踰五十,血气渐衰,老景将至,始自知过,则已晚矣。可胜歎哉!尚幸残生未泯,欲自克励,求免於恶终耳。书以自警。

颜、孟二大贤,虽气象不同,而学则未始有异。颜子之学,在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违仁,不迁怒,不贰魁。孟子之集义养气,扩充四端,求放心,存心养性以事天,则亦颜子克己复礼之学也。

天下万变,真妄二字可以尽之。偏蔽者妄也,本体则真也,学所以去偏蔽之妄,全本体之真。全则道本乎性,性纯乎天,立人之道始无愧矣。天地亘古亘今,但有此一箇大道理,则亘古亘今之圣贤,不容更有两样学问也。

见狱中或有警扰,呼左右问何事。久而思之,此动心也。身居此地,须要置生死於度外,刀锯临之,从容以受,致命遂志可也。此正是为学用功处。因思刘元城鼾睡是何等胸怀,可谓毅然大丈夫矣。  今日早起,朗诵“君子之所以异於人者”一章,即觉襟怀开洒,心广体胖,有《西铭》与物同体之气象。此心易至昏惰,须常以圣贤格言辅养之,便日有进益。

士之处世,须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为。见得义理,必直前为之,不为利害所怵,不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思辞鼎肉,孟子却齐王之召,刚毅气象,今可想见,真可为独立不惧者。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别”,即自欺也。始或以小善放过且不可为,小恶放过且可为之,日渐月磨,堕落俗坑,必至变刚为柔,刻方为圆,大善或亦不为,大恶或亦为之,因循苟且,可贱可耻,卒以恶终而不知矣。此由辩之不早,持之不固也。书以自戒。

泾野吕先生过某府,太守侍坐。太守子读书楼上,声彻於楼下。太守令止之曰:“当微诵,恐损伤。”既又促左右以时进食,曰:“勿令饥。”又戒之曰:“当为掖之,恐或蹉跌。”先生谓太守曰:“公之爱子,可谓至矣,愿推此心以爱百姓可也。”过顺德府,太守饯於门外,饯所近府养济院。先生以馔食一桌,令二吏送院中,谓太守曰:“以公佳馔与无告者共之,愿公体我此心,以惠恤鳏寡可也。”纳溪周子述以告予,予为歎息者久之。古人以离群索居为深戒,子页问为仁,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使志道君子常得与先生相亲焉,获德容,闻至论以自警省,不患德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呜呼!仁人君子之言,其利溥哉!

智者自以为不足,愚者自以为有余。自以为不足,则以虚受人,进善其无穷矣。自以为有余,必无孜孜求进之心,以一善自满,而他善无可入之隙,终亦必亡而已矣。书之以自励焉。

平生所为,得失相半,求欲寡过而不可得。幽囚既久,静中颇觉省悟,始有向学之心。然残损余息,血气暂减,策励不前,虚生人世,与草木同腐矣。可媿哉!

早起散步圜阶,日升东隅,晴空万里,鸢鸟一交一 飞,不觉襟怀开洒,万虑皆空。因思曾沂水气象,亦是如此。癸卯岁季冬十三日书。

颗人律己甚严,其责人甚恕。今人律己甚恕,其责人甚严,孜孜为己。不求人知,方始是学。

夫子答颜渊为仁之功,在非礼勿视、听、言、动。居高位,有高位的视、听、言、动;居下位,有下位的视、听、言、动;处患难,有患难的视、听、言、动;临死时,有临死的视、听、言、动,道无不在。

予与刘、周二公倚圜墙北向坐,一人解於北墙下,相去甚近。二公讶之曰:“何不少避?”予曰:“此郑瞽人旋於宋朝之意,盖谓我无所闻也。”

因置一砖奠食碗,置之未安之处,此心不已,必欲既安然后已。将一个身心不会置之安稳之地,如个无艄工之舟,漂荡於风波之上,东风来则西去,西风来则东去,是何道理?则是置此身心,不如置此砖之敬慎也。

六月初八日夜,初寝,梦一男子长身少鬚,鬚间白,呼爵相拜曰:“予王一陽一明也。”数谈论,未尝自言其所学。语未毕,忽警寤。予瞿然曰:“是何先圣先贤来此以教我乎?或慷慨杀身於此地,如刘忠愍之类者,相与邂逅於梦寐乎?明早当焚香拜谢之。”俄而屋脊坠一小砖块於卧傍木板上,声震屋中,守者惊起。初九日早晨记。

初九日,夜梦一庙中伏羲像,所服甚古,杂以洪荒草服。一人讲《易》十三卦制器尚象之义於庙,问之,乃程先生也。听者儒士二人。予入狱中四十一月,梦关义勇武安王与予遇者三,亦有无言时,亦有数相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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