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三原学案(3)
连日天雨,狱中木板皆湿,予体弱少食,因思小儿在外,父子五年不得相见,衣食不能相顾。时张道全、伍天俦二生皆在外候予,与小儿同处,数日消息未闻,为之戚戚。又思素患难,行乎患难,事至於此,皆天命也,当安受之。陈少一陽一、欧一陽一彻二公,未尝传贽为臣,以言语自任而杀其身,况予论思之职,敢不尽臣子一日之心乎?尽此心以求自慊,则或死或生,岂可逆料。予居此四年,逻者候予,有言日必录,予颇闻之。每见未尝一言相答,有以予不言回报者,必笞之。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报者,又以不似笞之。於是逻者穷矣,多以情相告,求予言以免其笞。且曰:“事关於忠义者,愿得数语。”予应之曰:“吾奏章数千言,字字是忠义,句句是忠义,乃以为非所当言而深罪之。今若以忠义腾口舌於尔辈之前,是吾羞也。”一逻者求予有言,情甚切至,予应之曰:“语出於无心者,公记去则予心无愧。若出於有心,是故为巧语,转移天听,以苟免罪难也,予实羞为。况一有此心,是即机变之智巧,举平生而尽弃之,天必诛绝,使即死於此。”其人惨然曰:“公之心如此,予再不敢求公言矣。”
又一逻者告予曰:“今日好言语上之矣。”问之,乃《太甲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又继之曰“我乃自作孽者,故罪至於此”。予应之曰:“吾为言官,天下事皆所当言,往时一疏,上为朝廷,下为苍生,宗庙社稷万万年深长之虑,岂自作孽者?”其人默然。
晴川刘公陞工部,将之任,冢宰罗整菴翁家居,刘公辞行,整菴赠之以诗。既刘公下狱,为予诵之。予与绪山钱子,皆依韵和之。后人传其诗於整菴处。近一士夫来京,整菴公语相告曰:“向日得诗,和答以具,但欠推敲,未可寄去。”予曰:“此非欠推敲也,元老大臣,家食十年,未尝以书简通权贵,乃以一诗一交一 罪人可乎?”此老可以为法。甲辰年六月十二日记。
匡卯年二月,内马主政拯以事下狱。马十九岁发解广东,二十举进士,任工部主政,器度识见,人未易及。告予曰:“闻近士夫言,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秦皇、汉武两君而已。”予应之曰:“否。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尧、舜、文王而已。尧在位百年,万邦时雍,治极当乱之时,而子丹朱又不肖,尧乃寻一个舜,将天下分付与他,愈至於治。舜在位五十年,四方风动,亦治极当乱之时,其子商均亦不肖,舜乃寻一个禹,将天下分付与他,亦愈至於治。文王深仁厚泽,延周家之基业至八百年。尧、舜、文王以天自处,气运兴衰,不在於天而在我,所谓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其本事何大哉!秦皇剪除六国,焚弃《诗》、《书》,扫灭先王之,而惟任一己之私,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汉武承文、景之富庶,若委任贤俊,取法先王,则礼乐可兴,乃以多欲乱政,穷兵黩武,至於海内虚耗,几致颠覆,非有昭、宣继之,则汉之天下,未可知也。若二君之所为,适足以覆宗绝祀而已,乌在其所谓有本事哉!且使人主不法尧、舜、文王,而法秦皇、汉武,是启其杀伐之心,而欲以乱天下也,其所言谬妄亦甚矣。”马出狱数月,以病卒,予甚悼之。
闲步圜中,井上日色惨淡,光景寂寥,下视井水,湛然清彻,因思“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为之戚然。
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朝发浚县,晚宿林清店。店主丑恶,买麵食用醋,其人吝。从者曰:“此不过费铜钱一文。”其人应之曰:“虽与十文,吾亦不卖。”又欲买小米,次早作粥,其人亦固拒之。予闻,笑呼从者,止之曰:“再勿与语。”此数家之隙地,或有贤者无招客屋,而有屋者又非贤,因思昔人言尧、舜以天下让,而世上之匹夫争半钱之利,人品相去何啻九牛毛。《易》曰:“初六,童观,小人道也。”此市井之常度,其识见止此,无足怪也。 大人以治安之时为危乱,小人以危乱之时为治安。皆此人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识度,有小人之识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此天地生物之不齐,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间事为己责者,不可不慎也。乙巳年九月五日灯下书。
论文
文章以理为主,以气为辅。所论纯是一段义理,是以理为主;辞气充盛浑厚,不觉软弱,是以气为辅。须胸中正大,不以偏曲邪小之见乱其心,又广读圣贤格言以充养之,如此则举笔造语,皆是胸中流出,其吐辞立论,愈出愈新而无穷也,如取之左右逢其源也。其腾汇泄蓄,流转浑厚,波澜汪洋,如决一江一 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其光燄发扬照耀,昭灼如日月中天,深谷穷崖之幽,花石草木之微,青者自青,白者自白,仰之以生辉,触之而成色也。
徵君王秦关先生之士
王之士字欲立,号秦关,陕之蓝田人。嘉靖戊午举於乡,既而屏弃帖括,潜心理学,作《养心图》、《定气说》,书之座右,闭关不出者九年。蒿粝食,尚友千古。以为蓝田风俗之美,由於吕氏,今其乡约具在,乃为十二会,赴会者百余人,洒扫应对,冠婚丧祭,一一润泽其条件,行之惟谨,美俗复兴。又谓天下之学术不一,非亲证之,不能得其大同,於是赴都门讲会,与诸老先生相问难。上阙里谒先师庙墓,低回久之。南行入一江一 右,见章本清、一邓一 潜谷、杨止菴。浮浙水而下,至吴兴问许敬菴。学者闻先生至,亦多从之。万历庚寅卒於家,年六十三。祭酒赵用贤疏荐,诏授国子博士。除目下而先生不及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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