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浙中王门学案一(2)
圣人於纷纭一交一 错之中,而指其不动之真体,良知是也。是知也,虽万感纷纭而是非不昧,虽众欲一交一 错而清明在躬,至变而无方,至神而无者,良知之体也。太虚之中,无物不有,而无一物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碍矣。人心感应,无时不有,而无一时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障矣。故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一着於有心,即不得其正矣。故正心之功不在他求,只在诚意之中,体当本体明彻,止於至善而已矣。 除却好恶,更有甚心体?除却元亨利贞,更於何处觅太极?平旦之气,好恶与人相近,此便是良心未泯。然其端甚微,故谓之几希。今人认平旦之气,只认虚明光景,所以无用功处。认得时,种种皆实际矣。
春夏秋冬,在天道者无一刻停,喜怒哀乐,在人心者亦无一时息。千感万应,莫知端倪,此体寂然,未尝染着於物,虽曰发而实无所发也。所以既谓之中,又谓之和,实非有两截事。致中和工夫,全在慎独,所谓隐微显见,已是指出中和本体,故慎独即是致中和。
只求不拂良知,於人情自然通得。若只求不拂人情,便是徇人忘己。
问:“感人不动如何、”曰:“纔说感人便不是了,圣贤只是正己而物自正。譬如太一陽一无蔽,容光自能照物,非是屑屑寻物来照。”
问:“戒惧之功,不能无有事无事之分!”曰:“知得良知是一个头脑,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
真性流形,莫非自然,稍一起意,即如太虚中忽作云翳。此不起意之教,不为不尽,但质美者一习一 累未深,一与指示,全体廓然;一习一 累既深之人,不指诚意实功,而一切禁其起意,是又使人以意见承也。久假不归,即认意见作本体,欲根窃发,复以意见盖之,终日兀兀守此虚见,而於人情物理常若有二,将流行活泼之真机,反养成一种不伶不俐之心也。慈湖欲人领悟太速,遂将洗心、正心、惩忿、窒欲等语、俱谓非圣人之言,是特以宗庙百官为到家之人指说,而不知在道之人尚涉程途也。 去恶必穷其根,为善不居其有,格物之则也,然非究极本体,止於至善之学也。善恶之机,纵其生灭相寻於无穷,是藏其根而恶其萌之生,浊其源而辨其末流之清也;是以知善、知恶为知之极,而不知良知之体本无善恶也;有为、有去之为功,而不知究极本体,施功於无为,乃真功也。正念无念,正念之念,本体常寂,纔涉私邪,憧憧纷扰矣。
问:“胸中扰扰,必猛加澄定,方得渐清。”曰:“此是见上转,有事时,此知着在事上,事过,此知又着在虚上,动静二见,不得成片。若透得此心彻底无欲,虽终日应酬百务,本体上如何加得一毫?事了即休,一过无,本体上又何减得一毫?
问:“致知存乎心悟?”曰:“灵通妙觉,不离於人伦事物之中,在人实体而得之耳,是之谓心悟。世之学者,谓斯道神奇祕密,藏机隐窍,使人渺茫怳惚,无入头处,固非真性之悟。若一闻良知,遂影响承受,不思极深研几,以究透真体,是又得为心悟乎?”
良知不假於见闻,故致知之功从不睹不闻而入。但纔说不睹不闻,即着不睹不闻之见矣。今只念念在良知上一精一察,使是是非非无容毫发欺蔽。
致知之功,在究透全体,不专在一念一事之间。但除却一念一事,又更无全体可透耳。
良知广大高明,原无妄念可去,纔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却广大高明之体矣。今只提醒本体,群妄自消。
先师在越,甘泉官留都,移书辨正良知天理同异。先师不答,曰:“此须合并数月,无意中因事指发,必有沛然融释处耳。若恃笔札,徒起争端。”先师起征思、田,殁於南安,终不得对语以究大同之旨,此亦千古遗恨也。
予於戊申年冬,乞先君墓铭,往见公於增城。公曰:“良知不由学虑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今游先生之门者,皆曰良知无事学虑,任其意智而为之。其知已入不良 ,莫之觉矣,犹可谓之良知乎、所谓致知者,推极本然之知,功至密也。今游先生门者,乃云只依良知,无非至道,而致之之功,全不言及。至有纵一情 恣肆,尚自信为良知者。立教本旨,果如是乎?”予起而谢曰:“公之教是也。”公请予言,予曰:“公勿助勿忘忘之训,可谓苦心。”曰:“云何苦心?”曰:“道体自然,无容强索,今欲矜持操执以必得,则本体之上无容有加,加此一念,病於助矣。然欲全体放下,若见自然,久之则又疑於忘焉。今之工夫,既不助又不忘,常见此体参前倚衡,活泼呈露。此正天然自得之机也。盖欲揭此体以示人,诚难着辞,故曰苦心。”公乃矍然顾予曰:“吾子相别十年,犹如常聚一堂”。予又曰:“昔先师别公诗有“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之句,当时疑之,助可言功,忘亦可言功乎?及求见此体不得,注目所视,倾耳所听,心心相持,不胜束缚。或时少舒,反觉视明听聪,中无罣碍,乃疑忘可以得道。及久之,散漫无归,渐沦於不知矣。是助固非功,忘亦非功也。始知只一无欲真体,乃见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活泼泼地,非真无欲,何以臻此?”公慨然谓诸友曰:“我辈朋友,谁肯究心及此。”蒋道林示《时一习一 讲义》。公曰:“后世学问,不在性情上求,终身劳苦,不知所学何事。比如作一诗,只见性情不见诗,是为好诗;作一文字,只见性情不见文字,是为好文字。若不是性情上学,疲神瘁思,终身无得,安得悦乐,又安得无愠?” 人只有一道心,天命流行,不动纤毫声臭,是之谓微。纔动声臭,便杂以人矣。然其中有多少不安处,故曰危。人要为恶,只可言自欺,良知本来无恶。
学者工夫,不得伶俐直截,只为一虞字作祟耳。良知是非从违何尝不明,但不能一时决断,如自虞度曰:“此或无害於理否?或可苟同於俗否?或可欺人於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时以图迁改否?”只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
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也。故诚意之功,自初学用之即得入手,自圣人用之一精一诣无尽。吾师既殁,吾一党一 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於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则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必本於诚意焉。何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於是乎有一精一察克治之功。诚意之功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是故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不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皆非融释於道者也。
至纯而无杂者,性之本体也。兢兢恐恐有事勿忘者,复性之功也。有事勿忘而不见真体之活泼焉,强制之劳也;怳见本体而不加有事之功焉,虚狂之见也。故有事非功也,性之不容自已也;活泼非见也,性之不加一物也。
心之本体,纯粹无杂,至善也。良知者,至善之着察也。良知即至善也。心无体以知为体,无知即无心也。知无体以感应之是非为体,无是非即无知也。意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也;物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之事也,而知则主宰乎事物是非之则也。意有动静,此知之体不因意之动静有明暗也;物有去来,此知之体不因物之去来为有无也。性体流行,自然无息,通昼夜之道而知也。心之神明,本无方体,欲放则放,欲止则止。放可能也,止亦可能也,然皆非本体之自然也。何也?意见使之也。君子之学,必事於无欲,无欲则不必言止而心不动。 毋求诸已放之心,求诸心之未放焉尔已。夫心之体,性也,性不可离,又恶得而放也?放之云者,驰於物焉已尔。
论学书
良知天理原非三义,以心之灵虚昭察而言谓之知,以心之文理条析而言谓之理。灵虚昭察,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良;文理条析,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天然。曰灵虚昭察,则所谓昭察者即文理条析之谓也。灵虚昭察之中,而条理不着,固非所以为良知;而灵虚昭察之中,复求所谓条理,则亦非所谓天理矣。今日良知,不用天理,则知为空知,是疑以虚无空寂视良知,而又似以袭取外索为天理矣,恐非两家立言之旨也。(《上甘泉》)
久菴谓吾一党一 於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徵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譬之草木,生意在中,发在枝榦上,自是可见。(《复王龙溪》)
人生与世情相感,如鱼游於水,随处逼塞,更无空隙处。波荡亦从自心起,此心无所牵累,虽日与人情事变相接,真如自在,顺应无滞,更无波荡可动。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也。若此心不免留恋物情,虽日坐虚斋,不露风线,而百念自来熬煎,无容逃避。今之学者,纔遇事来,便若揽扰,便思静处,及到静处,胸中搅扰犹昔。此正不思动与不动,只在自心,不在事上拣择。致知格物工夫,只须於事上识取,本心乃见。心事非二,内外两忘,非离却事物又有学问可言也。(《答传少岩》) 吾心本与民物同体,此是位育之根,除却应酬更无本体,失却本体便非应酬。苟於应酬之中,随事随地不失此体,眼前大地何处非黄金。若厌却应酬,心必欲去觅山中,养成一个枯寂,恐以黄金反混作顽铁矣。(《复龙溪》。)
龙溪之见,伶俐直截,泥工夫於生灭者,闻其言自当省发。但渠於见上觉有着处,开口论说,千转百折不出己意,便觉於人言尚有漏落耳。执事之着,多在过思,过思、则想像亦足以蔽道。(《与季彭山》) 亲蹈生死真境,身世尽空,独留一念荧魂。耿耿中夜,豁然若省,乃知上天为我设此法象,示我以本来真性,不容丝发挂带。平时一种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为不足害道,由今观之,一尘可以矇目,一指可以障天,诚可惧也。噫!颗人处动,忍而获增益,吾不知增益者何物,减削则已尽矣。(《狱中寄龙溪》)
夫镜,物也,故斑垢驳杂得积於上,而可以先加磨去之功。吾心良知,虚灵也,虚灵非物也,非物则班垢驳杂停於吾心何所?而磨之之功又於何所乎?今所指吾心之班垢驳杂,非以气拘物蔽而言乎?既曰气拘,曰物蔽,则吾心之班垢驳杂,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也。既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而今之致知也,则将於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则夫所谓致之之功者,又将何所施耶?(《答聂双一江一 》。)
人之心体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无恶亦可也,曰无善无恶亦可也。曰善、曰至善,人皆信而无疑矣,又为无善无恶之说者,何也?至善之体,恶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体,虚灵也,犹目之明、耳之聪也。虚灵之体不可先有乎善,犹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聪之不可先有乎声也。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一声 ;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今之论至善者,乃索之於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谓定理者,以为应事宰物之则,是虚灵之内先有乎善也。虚灵之内先有乎善,是耳未听而先有乎声,目未视而先有乎色也。塞其聪明之用,而窒其虚灵之体,非至善之谓矣。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恻隐是谓善矣,然未见孺子之前,皆加讲求之功,预有此善以为之则耶?抑虚灵触发其机,自不容已耶?赤子将入井,自圣人与涂人并而视之,其所谓怵惕恻隐者,圣人不能加而涂人未尝减也。但涂人拟议於乍见之后,已洊入於内一交一 要誉之私矣。然则涂人之学圣人也,果忧怵惕恻隐之不足耶?抑去其蔽,以还乍见之初心也。虚灵之蔽,不但邪思恶念,虽至美之念,先横於中,积而不化,已落将迎意必之私,而非时止、时行之用矣。故先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是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先有乎善者立言也。因时设法,不得已之辞焉耳。(《复杨斛山》)
龙溪学日平实,每於毁誉纷冗中,益见奋惕。弟向与意见不同,虽承先师遗命,相取为益,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龙溪亦於事上肯自磨涤,自此正相当。能不出露头面,以道自任,而毁誉之言,亦从此入。旧一习一 未化,时出时入,容或有之,然其大头放倒如群情所疑,非真信此心,千古不二,其谁与辨之。(《与张浮峰》) 抉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工夫,先儒所谓过去未来徒放心耳。见在工夫,时行时止,时默时语,念念精明,毫釐不放,此即行着一习一 察、实地格物之功也。於此体当切实,着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功。(《与陈两湖》)
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双一江一 即谓“良知本无善恶,未发寂然之体也。养此,则物自格矣。今随其感物之际,而后加格物之功,是迷其体以索用,浊其源以澄流,工夫已落第二义。”论则善矣,殊不知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耳。此格物为致知之实功,通寂感体用而无间,尽性之学也。(《复周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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