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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卧车厢里的故事(2)

来源: 读者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7-01-04 阅读:

  这时候,躺在中铺上的那个女人帮腔说,你说得有理,我就发现每个城市小区里都有一群乡下来的妇女,没有别的事情做,整天花那么多时间坐在小区门口看人,我就想,她们靠什么生活?六指说,靠老公养活。中铺上那个女人说,那她们没有收入是不是也不公平?所有人都沉默了。
  六指这家伙就是喜欢钻牛角尖,从一上车就和我抬杠,大概意思就是他多苦,我多舒服,就好像我是欺压在他头上的恶霸。我和六指的辩论不断升级,已经上升到我们高中所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高度。我说六指,你这人真扯淡,总把你对富人的仇恨,发到我头上,我他娘也是一穷人,你看看。说着,我掏出手机说,我用的还是老款诺基亚手机,一百多块钱。六指摇头说,你那是装穷。我说,那你呢?六指噎住了,我……我是装富。我点着六指说,你呀,心态不对。
  我们家和六指家都在后河村,后河村在两省交界处,距离县城30多公里路。当时,六指家和我们家门对门,中间隔着一条土路。六指爹会做豆腐,我爹只会种地。1981年,我和六指从乡高中毕业,到县里参加高考,考场纪律是我们这些从乡里出来的考生从来没有见过的严厉,有武警战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线里笔直地站岗,进考场对着照片检查准考证,考场前后都站着别的县的老师监考,这叫异地监考。先宣布考场纪律,随着尖厉的电铃突然响起,开始发考试卷,接着老师手一挥说,开始答题!我的爷,我和六指在乡下,哪见过这种阵势,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来。结果我和六指都落榜了。
  落榜后,偌大的世界没有我和六指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回家劳动。我回家帮我爹种地,六指帮他爹卖豆腐。
  起初,握笔杆子的手握起锄把子确实让我受了不少苦。第一天干活下来,我双手就起了血泡,手疼得发抖。有天,我爹从六指家借来一双新皮鞋,在新皮鞋一边又扔了一双臭气熏天的破球鞋,破球鞋的鞋底和鞋帮上沾满了像牛屎一样的泥。我爹指着两双鞋对我说,你要想去城里穿皮鞋,就像李闯王一样往高考里闯。你要想留在家里干活,这双破球鞋就是你的。我爹的比喻太生动了,傻瓜才愿意穿破球鞋,我忙说,你的意思我明白,问题是我怕考不上。我爹说,我是生不逢时,生在读不起书的旧社会,我要读得起书,往前生生我是秀才,要生在民国,我考黄埔军校,可我,现在,纯粹一个爱学习的文盲,你不能再像我,窝囊!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打定复读的主意后,还没想好去哪复读,我就去和六指商量,想动员六指和我一起复读。我记得,当时六指家拉了一圈青瓦院墙,院门楼也盖得有模有样,院子里有五间高大气派的新瓦房。当时要建造几间这样的砖瓦新房造价很贵,一般人家是建不起的。我家还是三间泥墙茅草屋,墙壁缝隙用稻草堵住,即使这样,风依然透过墙壁缝隙吹到屋里。我敲打门环喊,六指在家吗?“吱呀”一声院门拉开了,六指娘探出头看是我,啥事?我说我找六指有事商量。六指娘说,六指在集上卖豆腐呢。
  我知道,六指家做豆腐有祖传手艺,已经传了三代,做出的豆腐白色微黄,柔韧有筋道劲儿。他家出豆浆用石磨不用豆浆机,烧锅用木柴不用煤。六指他爹说他做的豆腐跟别人做的豆腐不一样,即使一样,也要比别人做的豆腐“面相”好。六指爹姓徐,就裁布缝制了一面杏黄旗,将“徐家豆腐”四个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六指骑起来“哗啦啦”作响,到集市上支起自行车摆摊。
  那天.我骑着我家的破自行车到集市上找六指,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六指不知道我找他有啥名堂,还以为我是来找他帮我打架。那时候,我没少帮六指和附近几个村的男孩打架,遗留下来一些仇人。六指的生意不好,豆腐没有卖完,我就帮他吆喝,又香又甜的豆腐,咬一口甜掉牙啊。我一吆喝,就有人过来问豆腐价格,嫌贵走了。六指用衣袖在豆腐上来回扇着,赶着苍蝇说,你瞎吆喝个毬,你那是卖西瓜!接着,六指感叹,现在人还是穷,连豆腐都吃不起。我看六指为卖豆腐发愁,就说,复读吧,前村那个谁,不就复读考上了。六指说,毬,还是落榜!我说,复读一年就是考不上,你也缺不了啥,照样可以卖豆腐。问题是,万一考上了,你就可以把花椒娶回家。
  一说到花椒,六指眼睛就亮了,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花椒和我们一个村,刚到乡小学当代课教师。花椒爹是乡里干部,花椒这样条件的女孩在我们乡是屈指可数的。她圆圆的脸,白净光洁,夏天喜欢穿一件粉红的连衣裙,百褶笼袖,两臂滚圆,身材稍稍偏胖,过膝的裙摆,露出丰满的小腿。花椒那时候还没说定婆家,但花椒娘已经在村里表示,村里谁家男孩考上大学,花椒就说给谁家,有点比武招亲打擂台的意思。一说到花椒,六指就动心了,他曾告诉我,他最喜欢花椒丰满的小腿肚子。
  ……天渐渐黑透了,我看见一个村庄从眼前一闪而过,村庄后面衬着一大片黑乎乎的树,看不清是什么树。没多久,外面又下起了断断续续的雨,雨打到窗户玻璃上,迅速汇积成串,以一种毫无规则可言的方式滚滑下来,就像不可预测的人生轨迹一样。这时,汤老板看我和六指聊得热乎,插不上嘴,抓住卧铺上的梯子想爬到上铺去休息,一抬腿,“哎呦”叫起来,腿疼得爬不上去,就和我商量换铺位,我知道汤老板是后半夜下车,就说,你又坐不到天亮,占个卧铺浪费,干脆你和六指换一下,差价给你。汤老板居然答应了。
  六指换了铺位,心情大好。我说六指,你呀,当年要坚持复读,不也和我一样了?躺在中铺上的那个女人对我和六指的谈话很感兴趣,捂住嘴,一直笑个不停。后来,那女人从铺位上下来去方便,回来就坐在我对面听我和六指闲聊。说我和六指的事可以写个故事发网上,原来这女人是记者。
  我说六指,当年劝你复读,我可没少费劲。六指叹口气说,人生难测啊。我说,我第三次劝你复读,是在你家里。那天,我在你家院子里转悠,院墙是新砖垒的,墙顶上面用水泥插满了‘碎玻璃片。院子角落里是豆腐坊,里面有几口大水缸,大水缸里泡着黄豆。水缸旁边垒着一个两口大铁锅连在一起的炉灶,巨大的铁锅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进去洗澡。紧挨炉灶是一盘石磨,还有一个吊在房梁上的像渔网样的纱布兜,纱布兜下面靠墙边是一个很大的木模子。
  我记得,那天你爹正在教你做豆腐,你爹指着大炉灶说,如果生意好就烧两口锅,生意不好就烧一口锅。你爹知道我是来劝你复读,不想搭理我,也不怕我偷学手艺,你爹知道我不学这个。你爹说,豆浆点卤变成豆腐脑后,就在纱布兜里挤去水分,然后舀到木模子里去,摊平,用平板挤压成型,划成块就可以卖了。我插嘴说,还可以做豆腐干、豆腐丝、豆油皮。六指爹说,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会做,现在人连豆腐都嫌贵,哪吃得起那些金贵东西。六指爹说着警惕起来,问我,你是不是又来劝六指复读?我说,不是,主要是六指喜欢花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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