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记者,不是妓女
美琦说我是小姐,坐台的小姐。当然,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她把坐台小姐这个屎盆子扣到了我的床上。我喜欢蒙头睡觉,她扣不到我头上。她判定我是坐台小姐的理由只有一个——大白天睡觉,叫也叫不醒,那么晚上干什么去了?在她心里,只有坐台小姐才能拥有那样颠倒晨昏的睡眠和一副乱世烟花的睡态。
我搬到江南国富美食街女子宿舍的时候,我毛岁二十四。这个年纪,在我们老家,应该是怀里抱个孩子。可我是那么不识时务,还抱着梦想不放。我的梦想比孩子多,我的梦想总是难产或是小产。我孤身一人也经历了生育的数次阵痛和隐痛。没办法,我九岁才上学,初三落榜又复读了一年。这样,就等于我十岁才上学。十九岁时,我为了追上城里那些上学早的孩子,舍弃了高中,舍弃了大学。如果我贪恋高中和大学这段光阴,就等于我得等到二十六岁才能大学毕业。但这我也不能保证,因为在我的老家,高中学校的师资力量,如同我的小学一样营养不良。我弄不好就得复读三年、四年或是五年,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再一个,我也得有自知之明,我若是去上高中或是大学,学费从哪出?一年级时,我是私自向邻居借了五元钱,背着俺爹俺娘私自到村小学报了名。然后那一天,我在学校尿了裤子,因为心情无比激动。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俺娘的打算是让我十一岁上学。在那件事上,俺娘没有打我,大概她心里也不忍。小学,我的学费一直是借,一直是五元。初中时,不用借了,学费的来路改道了——弟弟和妹妹们集体辍学供养我。情债更难偿。我怎么能忍心听着他们铲地的锄头在山上响、而我在山下优哉游哉地读我的圣贤书呢?在我的老家,没有学前班,更没有幼儿园。就算上了小学,也只有数学和语文旱涝保收。至于音乐、美术、体育这些课程,常常是纸上谈兵。我曾经搜肠刮肚地为自己幼教的缺失补写过简历——大炕是幼儿园,土地是学前班。以此类推,女子宿舍就是我的大学。国富美食街女子宿舍,是我的大三。
其实,美琦想说我是妓女,我知道。我也想对她说,我是名记。但我没有说,因为我现在还不是。我现在是电视台的一名编外记者,没有编制,就像男人没有男根一样,到哪都硬不起来。不过我很珍惜这不男不女的日子,我想以此为基础,打造我记者生涯的雄风。我就是老家庄稼地里长在石片上的兰花草,只要给我一星土、一点水、一丝阳光,我就能充分利用现有条件发出芽,然后靠着匍匐的姿态俯身爬向地面,遍地舒展。为制作一个参评的电视散文,我连续十几天没有睡觉,我欠着眼睛一大笔债。就在我还债的时候,美琦来了。她也要在这女子宿舍里上大学。
我和美琦初见,一个在梦里,一个在梦外。从梦里到梦外,大阿姨铺路。美琦来了,大阿姨刚刚擦完地,我刚刚摸着睡门。她们的脚步声在我的梦乡里来回践踏,一会去卫生间,一会去厨房,一会开灯,一会拧水龙头,一会又摸地面。这里是地热,检验室温,只能像号脉那样用手摸了。最后,她们向我的房间走来。“云哪,起来了……”这是大阿姨的声音。自我搬到这里,她就是我的大姨妈——每月催一次房费。真的,在女子宿舍里,房租就像例假-样,延期让人恐慌。大阿姨心脏不好,在房租的问题上,我从来都是首付。而且,我每月多交十元钱,我睡在了下铺。我再多交十元钱,我可以每天使用她的煤气灶做一顿饭。看管很严,只能是一顿,且事先口头约定:我不能用大阿姨的煤气灶做高档的饭菜,比如炖鱼、炖鸡或是炖肉,因为那太浪费煤气。我只能做一些速食:莱进锅里打个滚就出来,汤开锅就熄火。煮面条更有讲究,大阿姨严令要求我们,煮至半熟就要熄火,然后盖上锅盖,让面条在锅里焖熟。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迈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我占用着房东家的厨具,开始了享受自己小日子的精彩。房租是例假,对于像我这样貌似有正式工作、有正经事做的房客来说,一个月一次。对于那些没有工作、没有正经事做的房客们来说,一周一次或是一天一次。这一切,都由大阿姨来掌控,这因人制宜的“生理周期”,可以把经营女子宿舍的风险降到最低,保证不跑单。最大的风险就是损失三元钱。因为我住的女子宿舍,平均每月每张床九十元,也就是每夜才三元钱。三元钱能做什么?能购买一双袜子或是三张大煎饼。对于我这样食量大如牛的人来说,想同时满足温饱都不现实。局促、拮据、斤斤计较、动荡不安,一直是女子宿舍的底色。当然,刚才我所描述的厨房,在大阿姨嘴里,都成了她吸引新房客的创新之处。
“云哪,起床了……”大阿姨还在喊我。
喊我也不起,她就用手敲我房间拉门的玻璃——我睡在阳光房里,当初我来的时候,也是因为我是记者,大阿姨高看我一眼,让我住在了靠南窗有阳光的房间里。我的房间不足五平方米,四张床,两两一伙上下放着。我的对铺还空着,美琦想住在这,她也喜欢阳光。但是她不喜欢与-坐台小姐同屋,所以最后她选择住在我的隔壁。我的隔壁,成日黑乎乎的,像是冬日的北极,常年没有阳光。里面住着两个女孩,一个女孩从乡下来,男友在建筑工地上开吊车,她准备数钱嫁人。另一个女孩也来自乡下,漂亮,爱上了比自己大二十岁开饭店的堂哥,成晚听着风声数星星盼月圆,就等着把堂嫂淘汰出局,她好雀占鸠巢,享受一个大家底。小女孩的梦真可怕,只是在饭店端了几天盘子,就把梦做到人家床上去了。美琦不知道这些。大阿姨很失望,大阿姨有个毛病,她见着漂亮的女孩,就特想往人家身上泼洒阳光。见着长相像黑驴蛋一样的女孩,便吝啬起来,没有好心情去安置。有时人家前脚一走,大阿姨后脚就会敲我的门,“云哪,你看刚才那个女的,长得那么黑……那雀斑挤一堆,我真想拿笤帚给扫扫……”她很讨厌女孩皮肤黑,也讨厌女孩染黄头发。“哎呀美琦呀,这屋多好,全是阳光,一样的床费,为什么非得住在这个黑窟窿里呢?”美琦说话风风火火,“行了,我就住这里吧,黑点好,睡觉有感觉。”我长舒一口气!我在心里感谢美琦,就因为她没有住在我这里。再多一个人,太挤了!
美琦说我是坐台小姐,大阿姨不知道。但是我听到了。我的耳朵独吞了一个坐台小姐。就在大阿姨敲开我的玻璃门之后,我一床的红被花,突地开在了阳光下,异常烂漫,像要流淌。花下,还露着我的两条红腿。腿上,还有两只红脚。我可以想象,那红腿和红脚,就像春心难耐的花蕊一样,在等待多情的蜂飞蝶绕。最近我特别喜欢红颜色!把被子、内衣、袜子、头饰包括手腕上的丝绳,全部换成了红色——我想大婚。可是,我这宿舍版的红楼梦,美琦没有读瞳。就在我最香艳的时候,美琦说我是坐台小姐。“云哪,快起来了,有人来看房间了……这位,天天晚上不睡觉……”大阿姨向美琦这样介绍我。“天天晚上不睡?晚上不睡觉……”我听见美琦疑惑的声音,也听见她两个手指甲相互摩擦的声音,我想她可能会吸烟。这时女子宿舍的电话响了,大阿姨径直接电话去了。而美琦还站在我的房间里,她反复叨咕那句话——“天天晚上不睡……那她……坐台小姐啊……”美琦把“坐台小姐”四个字说得声音极轻,细弱的音丝,好像一遇着我的呼吸就能毙命。但是我听见了。
我在被窝里暗笑。我多想做一个名记!
美琦很爱照镜子。她没来之前,女子宿舍卫生间的镜子,每天只能与马桶对视。马桶咕噜咕噜地说话,镜子一言不发,实在是无法臭味相投。镜‘子等待的是脸,马桶等待的是屁股,天生不是一路货,审美的方向大相径庭。自从美琦来了之后,镜子顿绽欢颜。美琦为了让镜子更高兴,还会搬来凳子,把脚踏上垫高,把完整的自己送给镜子。她没来之前,镜子的待遇相当差,不如玻璃窗,一年到头没人擦洗。女子宿舍里的人,各自照妖镜,各扫门前雪,没有大局意识。在照镜子这件事情上,多数是每人手执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像探测仪一样,一只眼一只耳的巡逻,盲人摸象,局部真实可靠,全部错位乱套。美琦来了之后,卫生间里闲置许久的镜子,过上了贵妇的日子,美琦每天用高档湿巾给镜子洗脸。擦洗时,还要唱山歌。每到这时大阿姨总是说“我说美琦啊,行了,那镜子隔几天擦一次就行了,你还得上班呢,快歇歇吧……”这时美琦就像没听见一样,把山歌再唱上一遍,然后开始照花前后镜。
美琦照镜子,很有古风。先是微笑;然后半转身,回眸一笑;然后全部转身,再回头,惊鸿一瞥;最后一个快速旋转,任春光飞散,发丝缭绕。“你看美琦那个美哟……”大阿姨总是这样一边赞叹着美琦的美丽,一边手里拎个抹布笑呵呵的东撩西拨。美琦喜欢穿红色的上衣,正红的那种。照镜子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为她那件红色貂领皮衣。有一天美琦是早上回来的,进屋就开始换衣服,一会就虞美人出世了——那件衣服,荷袖楚腰,汉服的领子,外加一粒简洁明快的铜扣。这穿越了中国上下五千年的貂领皮衣,时尚又国际。特别是貂毛的领子,红与黑,像梦里湖边的芦花,温暖着美琦那春水一般的脸庞。实在是太美了!美琦欣喜地拉亮灯,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她用镜子复制着自己的美丽,一直照到天大亮,也没有舍得离开镜子。又照到日上三竿,才恋恋不舍地下楼去吃早餐。在撩人的春色面前,大阿姨向来大方”,“这个美琦哟,天不亮,拉电灯照镜子……”我对大阿姨说,“大阿姨,你应该收她十元钱照镜费,再收十元钱拉灯费!”大阿姨听后甩着抹布大笑,“啥也别说了,年轻真好啊!天天看美琦照镜子,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女子宿舍盛产身穿粗布的民女,多数人不敢奢望貂皮这样贵重的自然特产。女子宿舍读的书也多是与打工妹有关的期刊。而美琦像是精装的《时尚》杂志,每一页都让人惊艳。
有美琦的日子,度日如飞。天已大暖,美琦要回趟老家。对于我们这些寄生在女子宿舍的人来说,故乡是老家,女子宿舍是新的娘家。把“娘家”这个亲切的称谓许诺给女子宿舍,我们走到哪里都是身轻如燕。是的,女子宿舍还是燕窝,一经一纬都记录着我们春燕衔泥的辛苦。“快来看哪,这个美琦哟,吓死我了……”一大早,大阿姨一发声就笑不可支。大阿姨说到美琦,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钻出了被窝。“我说美琦啊,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吓死我了……”美琦在照镜子,镜子在卫生间里,卫生间在厨房的后面。现在,厨房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但我们通过大阿姨层层叠叠的描述,已经预感到,里面又有奇花异草开放了!主角是美琦!“哎呀美琦,你在哪弄的这鞋,快脱了吧……还有这裤子,这都是哪百年的?笑死我了……”大阿姨越说越诱人,她用舌头勾勒着美琦的新装束,把没吃早餐的我们弄得垂涎三尺,我们一起大喊着,“美琦你出来,让我们看看……”美琦从来不是磨磨叽叽的人,应了一声,几大步就从卫生间里跨出来了。我想,她制造了女子宿舍历史上最具爆炸性的娱乐新闻——脚下,一双白色破球鞋,布的,鞋带很没规矩地纠结着。鞋眼很多,生了铁锈。再看裤子,一条低档裁缝制作出来的老式萝卜裤。粗糙的纱料,哆哆嗦嗦,上不了大雅之堂。中间压着裤线,还有两个螃蟹一样的隐形兜。这是十前年的款式,俺娘常穿的那种。最屯的就是这条裤子是旁开门!美琦在低头弄腰带,弄不明白,向我们求救,“谁会?你们谁会?快帮帮我……”她急得脸都红了,我们笑得不行了。我上前,我说我会。她长舒了一口气,就等着我去给她“束腰”。还好,美琦今天的上衣,处在城乡结合部的水准上,一件红色旧夹克,不算太委屈她的脸。再看美琦的发型,随便在脑后挽了一个结,扎草一样。大阿姨摸着美琦那锅刷一样的发型说“美琦你不至于吧?回家怎么穿成这样……”她难以忘怀美琦以前的妖娆。美琦不做声,依旧低头侍弄她那村妇一样的行头。末了,美琦拎着农村装鸡蛋的手编筐冲出女子宿舍。“我走了,我要赶不上大客车了……”这句话,她跑到楼下,才使劲对着女子宿舍的窗户喊出。我们依旧在楼上笑!“美琦真是全能,连那鸡蛋筐都配得那么地道,里面还有稻草……哈哈哈!”大阿姨眼里笑出了眼泪,边擦眼泪边在向我们讲述美琦的幕后故事,“哎呀刚才在那照镜子时,美琦跟我说了,她妈她爸看她穿成这样,才放心!”
我太理解美琦了!像我们这样的农村女孩,一旦走出家门,父母便再也无法掌控我们。我们身在他乡、举目无亲,身上钱少、吃上顿愁下顿。我们极少往家里写信,电话也不打,回家次数更少。不写信是因为实在无喜可报,不打电话是因为长途电话费也很贵,不回家是因为路费更贵。我们从不向父母叙述生活的艰难与拮据,脚上磨出血泡就自己咬牙挑破。吃了亏就自己掉一回眼泪,记下这难忘的一课。我们只抱着一个念想—一要在外面生活得更好!如果回到村里,回到户口本上,我们都是有土地的入。我们别了土地、亲人、热炕头,去赶赴一场未知的人生,只是想让自己脚下丈量的土地更广阔。没有不心疼孩子的父母,我们走出去,留给他们的是无尽的牵挂。他们抓不到别的,只能在我们偶尔回家的时候,从我们的衣饰上捕风捉影——穿得太破,他们难过。穿得太好,他们担心,担心学坏了,担心买那衣服的钱来路不明。因为我们是女孩,在父母眼里,女孩是易碎的、身体构造是易攻难守的,好像一失足就可堕落,一路烟花,名声日落西山。关于我们回家穿什么衣服,是很有学问的。只要把握住一点——别太洋气就好!村里人,对洋气没有辨别能力,对流行相当排斥。抹胸、亮片、短裤、低腰、吊带、墨镜……这标榜时尚的六大件,千万别带回村里,否则那会让人戳着脊梁骨从村头说到村尾。在村里,高跟鞋可以容身!貂毛也可以!皮也可以!棉最贱,因为它离土地太近了!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美琦很早就回来了。我说很早,是因为她是夜班。夜里做什么,不知道。大阿姨不在家,美琦从外面回来,钻进自己的小黑屋,不一会又钻出来,“过来,过来,我有事!”她切萝卜一样翠绿清新的语气,让凝滞的女子宿舍瞬间有了活力。此时,女子宿舍里只有我、美琦还有其他三个女孩。我们围在美琦的身边,等待美琦把大事宣布。“他要给我一笔钱,让我买个大房子,你们说,我应该去做什么呢?”美琦很认真地睁大眼睛,眼里空空如也,就等着我们给她答案填满。美琦突然弄出一个“他”,让我们措手不及。且又是一个有钱的“他”,更让我们目瞪口呆。美琦见我们疑惑,就进一步解释说,“一开始,他以为我是坐台小姐呢一那天我喝多了,我去卫生间吐,他也喝多了,他也去卫生间吐,他以为我是坐台小姐……”美琦开始放下那笔巨款讲述巨款背后的艳遇。我们都不做声,这突如其来的韩剧,醉醺醺的,我们有点听不懂。剧情又发生在卫生间,两个人一起吐,喝醉了吐,实在是不美观。美琦见我们还不说话,就只有接着讲,地点还在卫生间,“后来,我跟他说,你管谁叫坐台小姐呢?我只陪酒,不陪睡!”美琦说到这里,眼里充满了愤怒。“反正那天我也是喝多了,我晃晃悠悠地回到座位,端了一杯酒,端到卫生间,全部泼到了他的脸上,他居然以为我是坐台小姐!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美琦说到这里很风情地笑了一笑。她太年轻了,讲述这样的事情也单纯得如泉水,让你无法相信那泉水还会浑浊。我们依旧睁大眼睛看着美琦,美琦与那个男人的故事,我们也大概听明白了。美琦的工作,我也明白了,是酒店陪酒女郎。原来,坐台小姐与陪酒女郎的差异在于一坐台要上床,而陪酒只需上桌。上床给一个人看,上桌给一桌人看。床上是子弹,一颗就能将身体洞穿。桌上是王八蛋,用洒水串成一串,挂在妙龄陪酒女郎的香颈上。这伴随着青春的暗窄的地下卧室,从上桌到上床,一步之遥。如此说来,这笔巨款必将导演着美琦日后生活的大走向。美琦的眼神依旧清澈,看来她实在不知道怎样处置这来自捷径的巨款,她潜意识里也认为,如果只是买个大房子,好像不能彻底安放自己。“上学,你一定要上学,上学学到知识是自己的,而房子只是房子!”我对美琦说,我迫切地说!我生怕她糟蹋了那笔钱的同时,又糟蹋了自己的身体。我知道,美琦已经知道我是记者,她今天喊我们出来,实际就是在喊我。她也知道,我的主意一定是有远见的。“那好吧,我听你的,我去上学……”美琦咬了一下嘴唇,做出了英明的决定。我认为这是英明的,要大房子做什么?在这个时候,房子是吞噬青春的隐形杀手,房子越大,战场就越大,里面只住着美琦——这只从山沟沟里飞出的金丝鸟,要面对各种争议与非议,早晚都是惨败。而上学就不一样了,即使将来战争打起,也还有学校的老9币同学助阵,美琦不是孤军作战。学了知识,就更不一样了,知识是金水,可以绕过男人的滋养自我浇灌,自由成长,自强自立。过了一会,美琦又问我,“他要是不让我去上学怎么办?”我不回答她,我直接问她,“你为什么不喜欢和我住在一屋?”美琦一脸羞赧,“我以为你是坐台小姐呢,盖着那么红的大花被,大白天睡觉叫也叫不醒?还穿一身红,这多像一个坐台小姐!”我说,“他不会拒绝你的,如果真的喜欢你,他不会拒绝的。假如他拒绝,你也要坚持,你这么年轻,必须上学,哪怕学一门立世的技术呢!这是正道……”美琦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又认真地向我点了点头,“好,我一定争取去上学……”
因为是女子宿舍,大阿姨规定我们必须在晚上十点之前归寝,超过了这个时间,她就不给开门了。但是美琦的归寝时间,大阿姨给她开了小灶,允许美琦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归寝,因为美琦的工作性质特殊。关于晚上十点归寝的规定,大阿姨像浇花一样,不停地向房客灌输。她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逮着人影就宣教。有了美琦,大阿姨宣教的频率更高了。一大早,大阿姨又开始了——“告诉你们,你,还有你和你们两个,晚上都给我早点回来,你们不能跟美琦比,美琦就是那工作。我要是让美琦十点回来,那时侯正是她上班的高峰期,那不现实……”大阿姨说话合情合理。这时背后有人骂了一句“老鸡巴灯”,我听出是玄子骂的。玄子正在叠被子,那句“老鸡巴灯”,就像玄子抚平一个褶皱一样自然地骂了出来。云淡风轻,波澜不惊。我听见了,我想大阿姨也听见了。大阿姨一脸紫黑,直接去卫生间刷马桶去了。大阿姨其实不老,也就是五十多岁。大概是玄子骂得太难听,大阿姨又不能发作,只能去刷马桶,骂声对马桶,同流合污。玄子把“老鸡巴灯”骂向大阿姨,是有原因的。昨夜,玄子归寝的时间超过了十点。好像是十一点才喝得醉醺醺地摸到女子宿舍的门。女子宿舍里,凡是喝高的人,到哪都是民乐高手,也很会就地取材——见着墙就拍、摸着床就摇、见着开关就按。就算是躺下了,还会像杂技演员顶碗一样,把上铺的床板用脚尖顶得七零八散。昨夜,玄子喝高了,便把女子宿舍的门像敲破锣一样足足敲了半个小时。我睡觉极轻,每个室友回来,都像是踩着我的心门一样。我听见是玄子喝多了,她那样拼了命的“敲锣”,是想让大阿姨这个主角快点登场,给她开门。我知道大阿姨肯定没有睡着,因为她就睡在门口。大阿姨是在“罢演”!我实在躺不住了!此时,门外的玄子已经把破锣擂成了战鼓,虽然每个音阶之间的距离加大了,但那声音沉重得像从地下传来一样,带有视死如归的血性。我刚要起身去开门,却被大阿姨一句话又给摁回被窝里了。大阿姨说“云先别给她开,让她今夜长长记性……”大阿姨侧身面向墙壁躺着,臀部像树疙瘩一样,一半扔在床上,一半在床下空悬着。她夜里很少脱衣服睡觉,“裹睡”的无奈来自职业。那悬起的半个臀部像警铃一样,时刻提醒着她不能睡得太死。后来,玄子把破锣战鼓敲遍之后,才意识到深夜醉归打硬仗的徒劳,于是开始调整战略,倚着生硬的铁门说软话,“大阿姨我求你了,快开门吧……”大阿姨这时起床,把玄子这屡教不改的晚归房客放进来。估计玄子一夜没睡,要不她那句“老鸡巴灯”怎会骂得那样无痕?“老鸡巴灯”,一定是在玄子的五脏六腑里,经历了由激愤到释然的转换之后,才在她叠被子里自然脱落的。玄子骂完大阿姨,大大方方地上班去了。大阿姨这才离开马桶开始擦镜子,她对美琦的偏爱也体现在这镜子上。她每次擦镜子都会说,“哎呀,还是我来擦吧,美琦那个干净啊,那小腰我都怕累着她……”但是今天,大阿姨擦镜子时,一句话也没有对镜子说。擦完后,女子宿舍的房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也正准备出发,大阿姨说话了,“云你看玄子骂得那个难听……”大阿姨黑紫的脸上尽是悲凉,五十多岁的悲凉,没有暖和的余地。“云你说说,你们这帮丫头片子,离开家那么远。我也是当母亲的啊,你们三更半夜回来,我能放心吗?虽然说你们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我也得对你们负责任啊,要是真出点什么事,你们的爹妈得多难受啊……”我第一次看大阿姨流眼泪。五十多岁的眼泪,直接奔脚下,泪都是散花的,不能成珠。“那个美琦,也是为了生存,我要是不给她开绿灯,她就得夜不归宿。云你想想,夜不归宿,她能住哪?还不是住在酒店里,那是好地方吗?时间长了能行吗?那个玄子,处了个不三不四的对象,天天那么晚才回寝室,那能行吗?要是她在父母身边,能让她天天那样吗?”大阿姨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对我说,在她心里,我是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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