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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方式

来源: 花城 作者: 李月峰 时间: 2014-12-11 阅读:

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我和严端的命运。

严端是我妹妹,比我小六岁,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是继母带来的。那会儿她四岁,头发又细又软,有点儿发黄,会歪歪扭扭写几个字,端字写分了家,像一堆乱石头。

我夺过笔,她的蜡笔,端端正正写了一个端字,这样写。我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她瞪着所有孩子所具有的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写的规范字体,眼角嘴角耷拉着重新再写一遍。可你能指望一个四岁的小黄毛写出端端正正的字吗?

我爸爸说,让着你小妹妹。

她妈妈说,听姐姐的话,跟姐姐好好儿的。

继母的话我听出另一层意思来,姐姐也得像个姐样儿。或许。

我对继母说的话很警觉,因为她不是我亲妈。严端还小,父母谆谆教导,对她还是有必要的。后来我就发现,如果你告诉她冬天窗户上的霜花是甜的,她会听你的话去舔,结果可以想象。

她长一对小虎牙,笑的时候就能露出来;如果她哭,单眼皮的眼角就耷拉下来,像张小猫脸,我又想让她笑又想看她哭。还有一些时候,我给她讲故事,讲聊斋的鬼故事,鬼出没的夜晚总是刮风,呜呜类似一种笛鸣。鬼伸出长舌头,抖动着,流着涎水。

严端缩着肩膀,瞪大眼睛,向脑后看看,风总是从后面来——脑后生风,她向床紧紧靠过去,双手抓住床单。

我憋住笑,她害怕的样子很滑稽。当然,我不光给她讲鬼故事,还有一千零一夜里皆大欢喜的故事。她把我讲的故事——不包括鬼故事——画成蜡笔画,以后又改画彩笔画,她画得还不错——对一个没有学过专业美术的小不点来说。在她的画中,我爸爸戴厚厚眼镜,看不清眼睛,全身是通透的水蓝色。她妈妈烫卷毛儿,踩着高跟鞋。我则长一对牛铃眼睛,扬着细脖,一副骄傲自大形象。红色的姐姐。

她把自己画成一个小矮子,几缕头发贴在脸颊上,下弯的眼睛像条线。在她的画中,凶猛的狮子代表着邪恶和丑陋,而小羊羔则是一切弱小和善良的象征。

我问过她,你爸呢?

她很迷惑,她已经把我爸爸当成了她爸爸,小孩子很好糊弄,继母大概还会告诉她之前的那个爸爸和现在的这个爸爸的区别,这个爸爸才算数。反正故事有很多讲法。

我清楚我爸爸和妈妈是怎么回事,他们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梨花带雨,像肥皂剧。因为他们风一阵雨一阵生活,我的日子就动荡不安,一阵子跟妈妈,一阵子跟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种精神上的颠沛迫使我见多识广。从小我就被人说成小大人样。以我看来,或还有点未老先衰的可能性。

爸妈离婚的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先是我爸爸外面有了情况,继而我妈妈红杏出墙,他们一会儿志得意满,一会儿矢口否认,相互指责对方的不忠。那场拉锯战持续了多年,终于,我爸爸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再婚了。彻底结束了争吵,分辩,发誓,赌咒,宿醉,哭泣。

我时不时地去看看我妈妈,我不去,她也会打电话来找我,无论谁接电话,她都说,我找我女儿。理直气壮,沾沾自喜。

严端接过一次电话,小心翼翼问,谁是你女儿?

也许是受到了电话那一端的责骂,她显得不知所措,眼睛向身后看,看看我,看看我们大家。

我带严端去过我妈妈那里,可能是出于想跟她对着干的心理,她以前对我不抱希望,她责怪我不机灵,没脑子,或还因为在她与我爸爸的纷争中我没有明确自己的倾向和立场,没有跟她一起同仇敌忾。一个我亲爸,一个我亲妈,能让我怎么办呢?而且,我觉得妈妈在某些时候太吹毛求疵。相比较来说,爸爸要沉默许多,那些天生由女人来操持的家务我爸爸干起来也得心应手。小时候,经常送我上幼儿园的是我爸爸,后来上小学也是如此。

她就是那个带来的?我妈斜睨着严端,那她妈也不过如此罢。我妈有点放心的感觉。也许,她还心存某种希望,那只是她自己的希望罢。

严端小声问我,阿姨是谁?

我妈妈。

那我妈妈呢?

你妈是你妈妈。

她的小猫脸上闪过一种无辜。

这是1996年的事,十年之后,我爸爸和继母去旅游,大概他们想再度一次蜜月,要么就是一直忙着生意无暇其他,精神过于紧张想放松一回。他们坐旅游大巴,在千里之外一个风景区的盘山道上,大巴翻到了公路下面,全车总共四十八人。

我妈妈迅速插手进来,将和我一起妥善处理我爸爸突然离去遗留事务。涉及诸多财产,赔偿。之前我家拥有一个牛仔裤加工厂,加上我爸爸和继母十多个人,像这种规模的厂子,在我们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被称作中小企业。我爸爸是厂长兼设计师,他学服装设计专业。我继母管理财务,会计出纳一手抓。厂里除了制作牛仔裤,还接手来料加工的活儿,是大企业赶订单分出来的一部分。里面存在一种关系,友好关系,利益关系。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尽管我喜欢穿牛仔裤,但从来没穿过我家出产的裤子。有了这个中小企业,我和妹妹严端得以过着相对富裕的生活。但绝没有可以到处炫富的资本,富裕只是一种相对而言。不过,从小到大,我和严端的确就生活在不缺钱的光环之下。

严端更喜欢一些色彩鲜艳的俗丽的衣饰,夜市小摊上的那些廉价但花花绿绿的衣裳总能吸引她,就像她爱画色彩鲜艳的彩笔画一样,五彩六色,把自己穿得像个花大姐一样。但实际上她不喜欢花,家里花盆里的花从来没活过半年以上,严端——这是一个秘密——会把我继母买的或别人送的花盆里的花连根拔起,让它佯装着继续成长而慢慢死去。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是个无心无肺的小女孩儿,唯美和执着。她的图画中,多半是王子和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的童话意境。那是她的生活观。

爸爸和继母出事时,我在省外的一个城市念书,享受大学校园自由生活,享受甜蜜爱情,当然,也包括性,我不以为一个女孩儿的贞操非得用处女膜的完整来检验。如果在新婚之夜还保持着处女之身,并非是骄傲事情。变故突兀而来,令我悲伤震惊麻木,而我妈妈处处指手画脚也让我愤怒: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少跟着掺和。

我是你妈妈……

但这个家没你的份儿!

小没良心的,我为了谁?

事实上,我还是不得不接受我妈妈的干预,面临的事情太多,认领尸体,听取验尸报告,联系殡葬馆,申领死亡证明,注销户口,买骨灰盒,看墓地,复印各种材料说明和身份证明,加工厂的账目结算,税务账单,发票收据,工人薪资与去留,房屋合同,接待亲友,千头万续。人死了,留给活人一大堆麻烦,我连哭都没时间哭,我也哭不出来,眼泪也不知道都哪里去了,但我疼,很疼,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毛病。

严端一直跟在我后面,抓紧我的胳臂,我到哪儿她到哪儿,眼睛红肿,头发软塌塌贴在头皮上。我觉得她是个麻烦,碍手碍脚,把她交给我恋爱的男友,他从学校赶来为了安慰我。我觉得那些安慰的话都是些陈词滥调,虽是一种好意,是他们看问题的角度。我告诉他,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这个傻瓜。

我得承认,我妈妈帮我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问题,比如说暂时性地安抚闹着要工资和保险手续的工人们——厂里已经停工了,所有人认定这个厂已经玩儿完。

我跟我妈妈分歧最大也是经常争吵的话题就是关于严端,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些亲戚相继要带走她——她亲爸并没出现——当然包括属于她的那部分财产。我们有一套大房子,我爸爸有一辆车,还有一些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这些应该我们两个人平分,还有车祸后的保险赔偿。

我妈妈的主张是让严端走,跟那些觊觎她钱财的亲人,而严端说她哪儿都不去。她十四岁,头发还是黄黄的,又细又软,那种黄是深小麦颜色。小时候人家都认为她像外国小孩儿。她讲话喜欢向后看,有一种惊魂未定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听鬼故事时养成的习惯。但实际上,她有时候比我更大胆,我怕老鼠,怕蟑螂,怕虫子,连大一点的苍蝇都怕。她不怕,她敢用手指捏住蟑螂,还敢一脚把老鼠踩扁。她班上的一个调皮男生曾经用老鼠吓她,她就是那么做的。

你确定你不走?我问严端。夜里,我们都睡不着觉,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上了我的床,而且,一副随时随地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走了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吗?严端耷拉着嘴角道。

或许我应该表现出些感动,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了不动声色,如果你能做到把自己藏在自己的后面,就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也就意味着你有可以闯过难关的办法。

我伸出胳臂搂住严端,就我们两个人。

严端伸出小手指来钩我的小手指,小时候她爱跟我拉钩。

也许从这个时候起,我才真正把严端当成我妹妹,我的亲人,而此时,维系我们亲情的纽带已经不存在了。

卧房大床对面的墙壁上,有一面镶玻璃的巨幅百女图,当光线和人在床上的角度适宜时,那面玻璃画便如同镜子,映出刘正富和我的身体。我在他身下的肢体像水母一样摊开,他以一个超出五十岁男人的力量和速度释放激情。

他喜欢我的小和我的紧。第一次见到刘正富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招待客人,继母请来的。开始我以为他是严端的爸爸,后来我就揣测他是继母的情人,或一度是情人。我经常会有这样的联想,关于某个男人与继母有瓜葛的联想。以前我也揣测过我妈妈。

被隆重请来的刘正富是某个相关机关的小官吏,做生意的爸爸经常会跟这些人打交道。那是一个黄昏,我和严端放学一起回家,我们并不同校,但她总要去我的学校等我一起回来,有时候我知道她等在校门口,就翻墙出校,让她在那里望眼欲穿。然后,我会责怪她没看到我。她要么耷拉着眼皮,嘴角也耷拉着,很沮丧的样子;要么瞪圆了眼睛想了又想,想不明白她在哪个时刻忽略了我。

我爸爸让我们叫刘正富叔叔,他长一张宽脸,大嘴,右眼角长一颗醒目的痦子,看上去像只蛤蟆。晚上,严端的图画本里就多了只大嘴巴的狮子,龇着大板牙,面前站着两个小人儿。严端指着这两个小人儿说,这是你和我。

干吗把我们画到一起?我问。

显得他更难看呗。

他真的很难看,不过,长成那样也够不容易的。

严端瞪着圆眼睛瞅着我,琢磨着我说过的话,慢慢地,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时隔几年,我竟做了这个貌似丑陋蛤蟆的男人的情人——情人?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命运造化。

从叔叔到情人实际上是一个很简单的过程。刘正富出现在我爸爸和继母的葬礼上,还是那张面孔,不过,多了几分气派,我不知道谁通知了他,或因为这起事故太轰动,全国闻名,属特重大事故,已有上面的人对这起事故进行调查。四十八人中,有老有小,上至七十老翁,下至两岁小娃,我爸爸和继母在中间,本地报纸上称他们为英年早逝的企业家,曾经慷慨支助过几个辍学少年,向灾区捐过款。这事儿我清楚,就像消防口号一样,安全防火,人人有责。只要某地受灾,有上面高度重视的前提下,就会有人上门动员捐款。工商联一号召,没有哪个小企业敢忽视。当然,这无意或被动之举,让我爸爸和继母在死后获得了一些光环,但他们已经享受不到这种荣誉了,如果他们活着,一定很在乎。

出现在葬礼上的刘正富已身居副局长要职,跟随他的人说,这是我们刘副局长,慰问家属来了。

我的爷爷奶奶,严端的姥姥姥爷诚惶诚恐,只有我没太理会他。我心有旁骛,要么,我还陷在麻木当中。刘正富的随行人说,这是严正阳的大女儿。

还有人说,老严这个闺女人不大,不简单。语气怜悯又别有意味。严端依然跟在我身后,抓紧我衣襟,仿佛我是张床单。我突然就想起继母说过的话,那时候继母希望跟我友好相处,或真正想成为我的第二个母亲,她常常会跟我说些过去的事,说的最多的是关于严端,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儿一根筋?继母这样问我,仿佛她在跟我掏心窝子。

严端能活下来很万幸,在母体内两个月时,医生突然听不到胎动了,于是建议继母做流产。六个月时,胎儿在母体内又异常骚动,继母噩梦不断,仿佛严端通过这种方式向母亲传递厄运信号——这里暗示严端的亲生爸出轨了。八个月时,医生又告知由于母体本身有抗体的因素,胎儿可能会营养不良或缺乏氧气,最坏的结果就是生下来的可能是个畸形儿。

严端比预产期提前到来,剪断肚脐时,她哭了,哭声比其他刚出生的婴儿都弱。她在保温箱里待了两星期,还因为一侧肺叶没打开,时不时地要吸氧。第三个月时她生黄疸,血红蛋白跟正常值相差两倍,于是,又回到医院待了一个月,抽血,化验,打点滴。到了一岁半,又患上肝炎。三岁时,得过一次危险的病毒感冒,发烧近四十度。不过,从那以后,严端倒再没生过病,或许是那次高烧将她抵御疾病的抗力激发了出来。

有关于严端的成长就像一个传奇,她太抗折腾了,就像要跟这个犹豫不定是否接纳她的世界奋力抗争一般,最后,她赢了,抓住了生命。她的名字是我爸爸给改的,我叫严闯,爸爸说这个名字太冲了,需要矫正,端字是端起来阻止的意思,姐妹俩互补。在家里,我跟继母虽然不太亲热——我妈妈无数次挑唆我跟她对抗——对她,却有着正常的姐妹情谊。

严端问我,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干吗还跟他这样?她指的是我和刘正富的事。

谁说只有喜欢才交往。我想了想又说,跟他交往没坏处。

坏在哪儿了?我们?严端问。

她还不懂,十五岁,刚刚来了月经,我比她这个年龄要早几年呢。失去妈妈对她是个永久打击,她开始怀疑一些事物,人死了真的就回不来了吗?

晚上,我从梦中醒过来,常发现严端爬到了我床上,蜷缩在一边,眉毛紧锁,嘴角向下弯,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偶尔会有一两声抽噎。几乎每天她醒过来都会问我,你做梦了没有?

以前,她给我讲她做过的各种离奇的梦,她能想到的人都能梦到,现在,她只想在梦中见到她妈妈。我试着让严端回忆一下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个相爱的人化为蝴蝶。但她已经不相信这类故事了。

我倒是梦过两回继母,在梦里她始终都不看我,看我身后,有些小心和提防。我回过头,身后是空的。我没跟严端说这回事。

严端继续上学,我则彻底离开了校门,早上我负责叫醒她,监督她上学,我承担了继母的职责,做饭洗衣服。饭做得差强人意,严端也不挑剔。我们吃得过于简单,早上是鸡蛋,牛奶,面包,果酱。中午多半是面条。晚上有时我会买来些排骨煮熟了沾蒜酱汁吃。当然,亲人并没有忘记我们,我妈妈或严端的姥姥也送吃的过来。有一次严端对她姥姥说,不用再送了,姐姐做的饭可好吃了,她还会炸黄花鱼呢。

我听了这话直想哭,我是个蹩脚的厨子。这不怪我,我从来都没有下过厨房。但不管怎么说,我在慢慢从失去亲人伤痛的阴影中走出来,严端呢?我没问过她,但每次她放学回家都习惯性地向厨房伸一脑袋,以前,她看到的总是她妈妈。我以为我们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这样生活,不管幸福与否但相对安稳。但一切并没有结束,更大的麻烦在等着我们。

我家的厂子在爸爸和继母出事后不久被工商部门贴了封条,年检已经超过期限,税务局开始清查厂里财务账单,有人匿名举报,偷税漏税,还违纪作业。质监局之前就拟下了巨额罚单。

有关于贴牌的勾当,我想这是我爸爸受人之托,将一些牛仔裤原来的商标拆除,换上另一种商标,这些换了商标的牛仔裤多半是送到富丽堂皇大商场的专柜和装潢考究的专卖店销售。商标所属权人和企业已经派人下来明查暗访,涉及国外商标,影响了国际声誉。除了这些,还有每天上门来的人,一拨又一拨,手持借款欠条,银行贷款合同,商家提货单据什么的。那些被暂时安抚下来的工人们又原形毕露,讨债追债,他们以为我们家财万贯呢。紧接着,厂里的设备和原材料被洗劫一空,一定是那些工人们干的。

我妈妈说,知道外面都怎么传吗?你的那个爹根本不是去旅游,他们是伺机外逃。

这是你想的吧。

丫头,不用讽刺我,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把你丢给了他。

得了,别提这陈芝麻烂谷子了。

我可是处处为你想,你是我亲闺女,我也就你一个,将来我的还不都是你的。

在你的有生之年,完全可以再生出几个来。

我不跟你争这个,要我看,拿着钱,门一锁,上妈那儿去,天塌下来跟你没关系。

严端呢?

你还真把她当成亲妹妹了?别忘了,她还有爸爸呢,亲爸爸。

以后别提这茬儿。

我说你长不长脑子啊….

我妈妈最后给我出了个主意,毕竟我是她亲生的,去找刘正富,他现在是相关部门的副局长,这个人能摆平很多事情。而且,在我爸爸当初办厂时,没少给他好处。

我妈妈又愤愤不平起来,不管怎么说,那个厂是我跟你爸爸从零干起的,严端妈妈是坐享其成。

我在爸爸的记事本中找到了刘正富的电话号码,我说我是严正阳的女儿,想跟刘叔叔见一面。他在那面思忖片刻,爽快地答应下来。他让我等在某个街口,开车去接我。

见刘正富之前我打扮了一番,其实也没什么好打扮的,我从来没化过妆,这大概是年轻的资本。我只是在镜子前多站了一刻钟,那一刻里千头万绪,我从来没有过宏伟的理想和人生奋斗目标,我所具有的都是围绕家庭未来生活的一个小范畴,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跟喜欢的人恋爱,结婚,生孩子,过好一点的生活,而且,永远不离婚。我有一种预感,从镜子前离开,跨过门槛,我之前的一切想法都将被抛弃,生活之路将不可逆转地改变。我咬着嘴唇,把一直束成马尾的头发披散开来,喷了些继母留下的香水。我打开门,来到街上,像一个凭借瞬间冲动和感觉仓促上阵的赌徒。

刘正富黑色大轿车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他忙得很,要开会,要布置季度工作,要处理查办黑加工厂,等等。他几乎不给我说几句客套话的机会。

我不记得那家大酒店的名字,我只记得眼睛所看之处,熠熠生辉。厚厚的地毯,像踩上了云端,大厅的钢琴演奏行云流水,郁郁葱葱绿色的植物,能眺见远处的海景。不同肤色的人悠闲地坐在酒店露天大阳台上喝着咖啡。我恍惚置身一个电影场景之中。

刘正富提到我在爸爸和继母葬礼上的沉稳,我的眼神让他为之震动。对于我面临的困境,只说是一些小麻烦而已。有一件让我颇感意外的事情,刘正富跟我爸爸有点儿远亲的关系。

我第一次喝酒,喝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掉进了一口深井。等到我从那口深井中探出头来,已经跟在刘正富身后走向酒店的电梯。酒店十八层有一个他长年包下的房间,拖泥带水不是他的性格,一切都可以带到床上解决。或者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床上解决的。

刘正富喜欢我那种时刻所表现出来的涉世未深的惶恐和“无知”,他很愿意成为我的性导师,也更愿意成为他自己性幻想的践行者,我是他的一个实验对象。事后,他说,我不会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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