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调解
韦家两老,男主人韦华南92岁,长年坐在轮椅上;女主人张秀丽90岁,大热天头上还缠着头巾。他们结婚已有70年,近几年来,年年都在 闹离婚,理由千奇百怪,让我们这些村干部调解时哭笑不得。幸好我们有几位金牌调解员,每次都能调解成功。可是,今天这些金牌调解员都不在村里,这次的调解 任务就由我来担当。我心里没底,又不得不去。村主任下了命令,不但要去调解,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来到韦家,两位老人正在闹别扭,谁也不理谁,只跟我说话,即使是质问对方,也由我代言。不料我问韦大爷身体如何时,张奶奶却抢着说: “好得很!别看嘴歪,顿顿吃三大碗;别看腿瘸坐轮椅,烂脾气一上来照样站起来打人!”我问张奶奶的身体情况时,张奶奶没抢着回答,倒是韦大爷慢吞吞地说: “她、她月痛!”正在我不解之时,张奶奶说:“年轻时落下的病,每个月15号左右就发作的偏头痛。”刚说完,张奶奶突然脸色大变,忙问:“老鬼,今天多少 号?”韦大爷说:“13号!”张奶奶抱着头说:“又提前了!哎哟,我的头!”我急忙扶住张奶奶问:“怎么了?”韦大爷说:“我来吧。”只见他用手转动轮 椅,迅速来到张奶奶身边,然后站起来,扶张奶奶坐到轮椅上,他自己则站到轮椅后,推着轮椅朝门外走去。我跟着出去,想帮忙推轮椅,但被韦大爷拦住了:“你 推没用的,只有我推,她的头痛病才会好。”我又问:“你们是要去医院吗?”他们没吭声,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
韦大爷推着轮椅上的张奶奶,出了家门,朝村东头走去。来到一个进山口,他们停了下来,披着霞光,定定地向山里望去,目光木木的、呆呆 的,却又是柔和的、温暖的。十来分钟后,他们才缓慢地掉转头,往家里走去。看张奶奶的神情,她的头痛病应该已经好了。果然,张奶奶从轮椅上站起来,让韦大 爷坐上去,也不让我帮忙,她自己推着轮椅走。
我大惑不解地问:“每个月都这样吗?”张奶奶说:“是的!只有到这里,我的头才不痛。”我想问为什么,但看他们艰难行进的样子就没问。
回到家,张奶奶用大号奶瓶给韦大爷喝牛奶,完后对我说:“这婚还得离,你得帮我。”我抓住机会问为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因为大孙子要去日本当老师。
张奶奶说:“老鬼把孙子教坏了,现在孙子说要去日本当老师。这小子他想干什么?还嫌日本人不够狡猾?”韦大爷说:“鬼婆子不会带孙子,把孙子带坏了。孙子去日本当教师,这不是教会日本人、饿死中国人吗?”
两人都指责对方有错,相持不下。张奶奶扬言要离婚,而韦大爷说就是离婚他也没有错。
我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他们的孙子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汉语教师志愿者,被国家派往日本孔子学院从事汉语教学工作。于是我对两老说:“你们的孙子充当的是文化大使,他去日本传授汉文化,传播的是和平理念啊!”
两老一听,都拉着我的手说:“真是这样?就是嘛,我们那么热爱和平,孙子怎么会不识大体呢!”我趁热打铁说:“那咱们这婚就不离了吧?”
张奶奶撇下我的手说:“不!桥归桥,路归路,这婚一定要离!”韦大爷摇着我的手说:“不可理喻,别理她!”
韦大爷可以不理她,我不能不理啊!我只好硬着头皮问:“张奶奶,这是为哪般啊?”张奶奶气愤地说:“子不教,父之过。这话对吧?”我连忙点头。张奶奶接着说:“小儿子崇洋媚外,没良心!”韦大爷却说:“你自己不会生,生出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来,我怎么教?”
听他俩这么一说,我是满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
还是韦大爷说出了内情。原来,小儿子最近买了一辆日产小轿车,两人认为小儿子这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世界上那么多好车,干吗非得买日本车。
我解释说:“品牌无国界,更何况是和平时期在国内生产的汽车,对日本对中国都是双赢,对两国人民都有益。”
我的大道理他们显然听不进去,或者根本就不认同这种观点,还是坚持要离婚。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大概是那个“日产”回来了。果 然,两老同时站起来说:“这就去把那小日本给砸了!”我立即拦住他们,让他们坐下。我说:“这车现在是你们小儿子的合法私人财产,你们去把它砸了,是违法 的!”张奶奶还是不依不饶地说:“老鬼,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子!气死我了,离!”韦大爷说:“都是你生出来的儿子,要错也是你先错!”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照这样下去,我可要词穷理尽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说:“当初生这个儿子的时候,谁想到这个儿子会有一天能买车呢?我们国家发展得太快,我们的思想没能跟上来,所以呢,我们大家都没有错。”两老也觉得有道理,停止了争吵。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张奶奶说还是要离婚!
张奶奶说韦大爷不守信;而韦大爷说张奶奶说话不算数。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70年前,韦大爷和张奶奶刚结婚,有一天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全村人都带上粮食、牲畜躲进山里去。当时韦大爷负责挑那担花生油,张 奶奶负责赶牛。为防止路上走散,两人约好在进山口会合再一起进山,不见不散。张奶奶个子矮,牛比她还高,只能时不时地跳起来看,但是一直没有看到韦大爷。 幸好早有约定,所以她就想着到进山口再找他。张奶奶将牛赶到进山口,左等右等不见韦大爷来,急了,把牛一拴,就往村里跑。她刚走不久,韦大爷就赶到了进山 口,左等右等,没等到她来,担心不已,就放下油担,往村子里去找。韦大爷赶到村子时,鬼子已进村,他到处找不到张奶奶,就到日本人吃饭的地方去找,结果被 日本人抓去修炮楼、修工事。他几次想逃跑,不想被捉住打断了腿,一辈子都站不直,下巴挨了一枪托,嘴被打歪了。韦大爷吃尽苦头,就埋怨张奶奶当初不守信 用,不在约定的地方等他。而当时张奶奶回到村里,没找到韦大爷,又赶紧往进山口赶,在进山口等啊等啊,直等到天亮也没等到他。之后张奶奶每天都到进山口 等,一直到半年后日本投降,等得头痛欲裂。后来,虽然韦大爷回来了,但她每个月的头痛病却落下了根,每个月到那几天都要去进山口站一会儿,要是不去,就会 头痛欲裂。
我彻底明白了,这才是这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闹离婚的根源。他们相互推轮椅去进山口,既是惩罚也是赎罪。因为情真意切,他们都很在意对方,固执地认为是对方的过错,对方的不守信,造成了他们半个多世纪的痛苦。
我说:“两位老人家,这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日本侵略者的错!日本侵略者的法西斯行为给人类造成的伤害,怕是一个世纪也难以治愈的。”
说完,我突然觉得,也许离婚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解脱呢。于是我接着说:“如果你们执意要离,我支持你们!”不承想我这话一出,他们都愣住了,半晌,张奶奶说:“什么话?不离!”韦大爷也说:“谁说要离?”
我释然了,韦大爷和张奶奶年年闹离婚却年年不离,其实是苦中寻乐,也是一种排解苦难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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