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梵林灯(5)
来源: 小西 作者: 田七龙骨 时间: 2015-11-12 阅读: 次
昏睡之中,忽然闻到一丝微甜而醇厚的气息。他的意识还没恢复,本能却驱使鼻翼贪婪地翕动嗅闻。鼻尖至百会豁然开朗,辟出一条香滑的金色通道,通道这一头始于鼻尖,那一头直连西方极乐世界,光明流转、妙音响彻,令人心神悸动。
这是食物的香味!
昏昏沉沉中有碗送到嘴边,他疯狂地大口喝下,感觉生命注入体内。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看见素明坐在床前。
“你醒了,师兄。”素明脸上的浮肿消散了些,眼里闪着微赤的光,“你睡了好几天,再喝一碗吧。”
他虚弱抬头,想起浮在汤里的皮革,忙问:“这是……”
“这不是皮子。”
他放下心,狼狈地吃起来,直到第三碗才慢慢品出这甘美之味如此可疑。他低下头,看见热汤油汪汪的表面映着自己的脸,眼里有满足而木然的笑意。
“这是到底什么?”
素明并未看他,收起碗就要离开。一阵不祥的感觉涌上头顶,他死死抓住素明:“说!”
“马肉……”
有一瞬间他根本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下一刻,他猝然俯身呕吐起来。
我吃了什么?
我吃了什么!
“哪……哪里来的马肉?”他的声音已嘶哑走调。寺里一贫如洗,素明绝对买不起那几两银子一斤的马肉——这肉是哪来的?
素明木着脸没有回答。而他其实已知道答案。
眼泪进射而出,他抠着喉咙强迫自己继续吐,但胃肠活了一般痉挛抗拒,分明已背叛他的意志,不愿交出得到的食物。
他嘶声笑起来,想起肉汤倒影里自己眼中的喜悦。原来生的欲望超过一切仪礼、道德、规则、律法,再没什么比咀嚼吞咽更能昭示生命的本能——植根于撕咬与粉碎、杀戮与吃食、吸收与占有——那磨牙吮血的本能。他自幼出家,十余年的修为却被这一碗的重击砸得粉碎!
“师兄别怪我,我不能让你死啊!师父已经去了,要是你也不在了,我跟素心怎么办?城里早就吃这些了,我也没办法!”
他听不清素明的哭喊,因为有巨钟般的轰响越来越近,夹杂着尖锐嘈杂的惨叫。素心突然冲进房里,含混不清地啊啊叫嚷,指着外面要他们看。他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噩梦:浑黄的大浪高过屋脊,一扑便将山门拍得粉碎。
崇祯十五年九月十四,黄河堤被掘溃,大水倒灌。开封成泽国,城中百姓十不存九。
七度人
四周华灯闪烁,暖风融融,众人却都如坠冰窟,一身冷汗。
德顺结巴道:“后……后来呢?”
素行眼中有微赤的暖意,似炭火余晖。
“后来便是现在。”他微笑道。他一笑,方才的悚然之感如春风化雪,一时消融,众人稍觉安心。
小来还有些惊魂未定,问道:“大师,那你吃的东西到底是……”
“你想尝尝么?”素行认真瞧着他。
这该是一句玩笑,德顺刚要附和发笑,却觉不妥——那样可怕的故事不该拿来打趣。正发怔,只见素行指着身边桌上一碟菜肴,对小来示意:“你可以尝尝。”
那是小来方才拿来说笑的素火腿。只听素行道:“红白分明,薄透如玉,只有垂髫幼童方可得此。”
园中一片死寂。
半晌,姬兰突然骂道:“好个吃人的妖僧!”她右手一翻,数枚灵羽针已滑落于指间,还未出手便觉动作笨拙迟滞,想来受了‘无妄茶,的影响,全身无力,但素行不懂武功,要他的命还是绰绰有余。
银针还未射出,耳边便听一阵“喀拉拉”巨响,水榭之中灯火全熄,立柱上猝然飞出数张铁网,将他们一一罩在其中,飞快收紧,直勒进肉里。
德顺惊怒交加,失声叫道:“老顾!”
“出了事就喊我。”顾卿河坐在对岸阴影里嘟囔,“这时怎么不提‘渭北春天树’了?”
“你……”德顺几乎要疯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说这些!
榭内昏暗,山下灯火远远投来,映得素行面目半明半暗。他低眉端详手中茶碗,淡淡道:“无妄茶药性因人而异,从无一失。心怀坦荡者语出必真,几乎不会有什么反应;而心思愈诡诈之人,药性愈烈。”他看向顾卿河,微露感慨,“你心中分明有所隐瞒,却抗住了药力,意志之强世所罕见——难怪有人要以重金买你的秘密。”
有人要他的秘密?是谁?
德顺惊骇莫名,不由望向姬兰。姬兰见德顺怀疑自己,只觉心跳都停了一停,血脉之中药性奔涌,难受至极,叫道:“为什么看我?我又不认识这个妖僧!高德顺,你……你欺人太甚!”她方才莫名将身世全盘托出,此时又惊又怕,只觉从未有过的软弱,一时失控哽咽出声。
德顺见她哭了,心中一阵慌乱,愈发痛恨素行,骂道:“你这妖僧!我全心信任你,你竟陷害我们!”
“施主请息怒,莫犯贪嗔痴三毒。”素行微笑相劝,“若不是你们插手救那小女娃,又怎会撞入贫僧设好的局?可见天下事皆是因缘,贫僧答应那位旧友托付之时,也没想到会巧合至此。”
他又转向顾卿河:“你也不是钢浇铁铸,方才药力之下,还是说出了秦岭地名。素心,再给他喝,贫僧定要听听他到底是什么人!”
随着他一声吩咐,树影中转出一名僧人,身形却有些眼熟。小雀本来缩在爹爹怀里吓得发呆,一见那僧人立时放声大哭。德顺这才回过神,难怪锁住自己的铁网如此眼熟,原来素心便是那个掳走小雀的蒙面人!
联想起事情前因后果,德顺已隐约明白:那两个蒙面人是素行的师弟素明与素心,他们趁夜掳夺幼童,只是为了给素行这个恶魔……他只觉背上蹿起一道寒气,不敢再想下去了。
顾卿河却不慌张,若无其事地笑道:“法师费尽心机设这个局,只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法师一向只管人去处,怎么也关心起人的来处了?”
素行一怔,打量顾卿河,目光闪烁。
素心走到顾卿河身后,扳住他肩膀,就要给他灌下“无妄茶”。德顺目眦尽裂,大吼:“住手!你敢动他,我就杀了你!”他怒视素行,“你这个骗子,还说什么以身饲虎的慈悲之心,都是骗人!”
“那是你理解错了。”顾卿河在素心压制下艰难抬头,“他说以身饲虎,是指他才是老虎,吃了人,正是帮了那人,可不正是慈悲之心么?”
素行直盯着顾卿河,目光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盈,真似一头猛虎在嗅闻掂算猎物的斤两,令人毛骨悚然。他忽地冷笑:“你若想以什么伦常礼教来驳斥,大可不必。贫僧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所行之事非常人能懂。”
“法师何必有此孤寂之感,我就能懂你啊。法师有大修行,以身为饿虎,本是无量功德。”
德顺怒道:“胡说,他那是吃人!”
“不是吃人,是以腹度人。”顾卿河一本正经。
“什……什么?”德顺懵了。
素行眼中光芒一闪,抬手制止素心:“你接着说。”
“此话说来就长了。”顾卿河撞开素心,笑了笑,“法师以腹度人,世人第一不能理解的便是犯了杀戒,可人却不是你杀的;第二不能理解的便是犯了荤戒,可开荤本来也无关大事。佛法西来时,并未规定茹素,若不是梁武帝那篇《断酒肉文》,想必汉地佛家也没有食素斋戒的严苛戒律。佛祖允许吃三净肉,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照这样看,法师吃的也算是净肉。”
“不错,贫僧也这样想!”素行点头,眼中竟有些激动。
“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众生就算托生于人道,也跟在饿鬼道里差不多。比如小雀这娃儿……”顾卿河想要抬手指指小雀,却被铁网所缚,只能向她微一示意。众人瞧向小雀,只见她缩在爹爹怀里,哭得脸色通红,好不可怜。
“这娃儿小小年纪便出来卖艺,饭也吃不饱。生下来便是受苦,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胡说……”小雀爹爹将女儿紧紧抱住,吓得眼中进出泪来。
素行看着小雀爹爹摇头叹息:“众生汲汲营营,脱不出人间八苦。可叹这顽愚之人并不懂得什么才对女儿最好,还是不肯放手。”
顾卿河帮腔道:“不错,法师不是要杀小雀,是要她经法师腹内转生,也如佛陀前世的王子摩诃萨缍一般,经饿虎之腹往生天界。这岂不比在人世受苦强得多?”他微笑着责怪小雀的爹爹,“法师帮小雀往生,你该感激才是,怎能心存怨恨?”
“顾道长见解透彻至极!”素行猛一拍手,看着顾卿河竟有惺惺相惜之感,“若不是贫僧已答应了那位旧友擒住你,今日你我二人定要把盏长谈一番!”
“法师既这样瞧得起在下,还是给我们解开铁网吧。”顾卿河笑道。
素行摇头笑道:“贫僧可以给你解开铁网,你的几个朋友却不成。他们杀了我的师弟素明。”他说着对素心示意,素心上前扳动水榭机关,放开了顾卿河。
黑漆漆的园中光影跃动,顾卿河与素行谈笑甚欢,身边是纵横铁索及被铁网牢牢缚住的众人,情形甚是诡异。
顾卿河笑道:“那日在殿前看法师扎的灯,已看出法师巧手非凡。想必素心所用的软甲、铁杖、池水亭榭之中的机关也是出自法师之手,果真别出心裁!”
“别出心裁又如何,池水中的机关还不是被你瞧破了?茶盘本该按我心意停泊于客座,可你竟用那只猴子扰乱水流,在我面前停了。客人的底细还未问完,贫僧自己反说了一大堆。”
二人相视大笑,竟如知交好友一般。素行更是喜色上脸,山下火光一映,双眼流光溢彩。
素行平时举止端方从容,从未这样兴奋狂喜,德顺见状心中惴惴:老顾与这妖僧套近乎,显然也是想出了什么脱身的法子。可他计策再高明,也不能光靠耍嘴皮子就将众人都从铁网中放开,他到底要怎样?德顺边想边挣扎,全然抓不住一点头绪,只是干着急。
却听顾卿河道:“法师性情爽直,是个妙人!”他缓缓收起笑容,“只可惜……”
素行眉头一挑:“可惜什么?”
“可惜太过聪慧。当今浑浊乱世,只怕心思粗钝者才会活得更好吧。”
“此话怎讲?”
“你瞧那猴儿。”
猴儿正蹲在地上,抓着小来的铁网“吱吱”乱叫,急着想要主人出来。可叫归叫,它爪中仍满满攥着一把花生舍不得丢。
“昔日佛于王舍城说法,广说众喻。其一说道:有一猕猴持一把豆,误落一豆在地,便舍手中豆,欲觅其一。未得一豆,先所舍者鸡鸭食尽……法师可知此喻?”
这是佛经中的比喻故事,素行自然是读过的。他点点头,神情疑惑。
顾卿河拿起面前茶碗, 手指滑过白瓷壁上金漆修补之痕:“有人便如猴儿一般,初犯一戒未曾悔改,反而放逸滋蔓,就像猴儿丢了一颗花生之后……”他说得极慢,蓦一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生生掰开瓷碗,“接着丢了一切!”
众人不觉心中一颤,素行惊吓尤甚,猛地起身:“你——”
“白瓷已碎,饰以金漆亦不可复原;根基既错,筑起万丈高厦又有何用?为掩饰最初破的一戒,搜寻浩瀚三藏截出只言片语,编出以腹度人的慈悲谎言,只可惜……”顾卿河冷笑一声,“法师读经万卷,修行多年,所思所行仍强不过一只猴儿!”
素行初听顾卿河所说句句皆中自己所想,心中乍喜,几乎恍惚起来,可随着瓷碗猝然碎裂,顾卿河门中所说全然变丁意思。他一惊之下,似有凉水泼头浇来,寒意直透入骨,转眼看地上猴儿行为滑稽,“吱喳”乱叫,不由一口气逆转堵在胸前。眼前忽地闪出师父生前慈严之态,转瞬变成死时干瘦模样,最后却是血肉支离之貌,他喉中猛地涌起一股甜腻,竟是当年昏迷时初尝的肉汤滋味,那样甘美怡人,却又腥臭发呕。
他大叫一声:“住口!”身体摇摇晃晃,眼神也散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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