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梵林灯(4)
来源: 小西 作者: 田七龙骨 时间: 2015-11-12 阅读: 次
德顺再迟钝,也知事情有不对之处。
此时夜色凉爽,哪来的暑热?老顾到底为何流鼻血?难道他内伤发作了么?他这样不喜欢素行法师,又到底是为什么?德顺忧心忡忡盯着顾卿河,并未在意茶盘顺水漂下,撞在姬兰面前。
姬兰一打量顾卿河与素行二人的神色,已明白今日曲水流觞并非简单的喝茶聊天。只不知素行其人是善是恶,这茶能不能喝?转念一想,顾卿河那狐狸一般的家伙都喝了茶,想来茶中不会有毒,且先周旋下去,纵有不测,谅他们也敌不过我的灵羽针!
她拿起茶碗抿了一口。无妄茶入口微苦,回味却甘醇,甚是好喝。她放下茶碗,双眼灵动一转,已想出好几个谎话,略一思忖,便选了一个京师富商之女的身世。她嫣然笑道:“我啊……”
二字一出,后面编得活灵活现的故事如风中残烛猝然熄灭,她怔了怔,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说道:“我姓缪,名清歌。”
寒气猝然蹿上脊背:我这是怎么了?居然在说真话!
可这残存的理智瞬间便消失无踪,心防的高墙彻底轰塌,她陷入一种诡异的镇静,将自己身世原原本本剖露于人前。
对面的德顺惊得喘不过气,听姬兰木木地道:“我自幼在戏班中被师父养大。师父性情古怪,喜欢我时便教我唱戏、教我功夫,不喜欢我时便打骂我……我却并不恨师父。我八岁时,戏班子在盛京表演,有满洲贵人喜欢,传我们进宫演戏。不知怎么,班子里混进了谋杀睿亲王的刺客,事情败露,连累了我们。师父带我逃跑时,仓促间告诉我,原来我是尚在襁褓时,被拐卖进戏班的。可还没来得及说更多,我们便被追兵冲散,至今再也没见面……”
“清……歌……”
她的新名字在唇齿之间辗转,每个字里都有苦涩的怜惜和微甜的惊喜,德顺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有如此可怜的身世,而看她神色漠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更觉心中莫名疼了起来。他忽地打断她:“别说了,你不必说下去了!”
姬兰茫然望向德顺,仿佛不认得他是谁。素行法师点头道:“哀亦伤人。既是如此,就说到这里罢了。”
小来也觉得难以置信:原来姬兰不是满鞑子,我一直错怪她了?那她为何又是什么郡主?他还想刨根问底,忽觉肩上一动,一直老实蹲着的猴儿跳到顾卿河那边去了。顾卿河平素对猴儿烦得要命,这时不知怎么转了性子,拿桌上瓜果花生逗引猴儿。猴儿终于耐不住,跳到他膝间开怀大吃,众人都被姬兰身世吸引,不理会他。
德顺心中翻来覆去的都是“清歌”二字,正感慨之时,忽见面前池水打起漩涡,下一个茶盘却停在他面前。他本就魂不守舍,拿起茶碗猛灌下去,深吸一口气开始讲:“我是塞外朝阳府人……”
素行点点头,正待他说,却听顾卿河劈头问道:“高德顺,你给我这笛子是什么意思?”说着举起朱漆竹笛晃了晃。
众人一怔,都不知他在胡乱打什么岔。德顺道:“是让你练习琴先生的乐理调息之法……”
“上面这两行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是什么意思?”
德顺怔住,一时答不出。小来嚷道:“我知道我知道!郑大哥教我背过这首。这是杜甫怀念李白的诗,这句是说两个朋友分开了互相想念。”他能有此机会显摆学识,甚是高兴。
德顺恍然:“是这样啊……”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一花,那根笛子打转飞来,“砰”的一声正中他脑门。
“你想要大家各走各路,只管走便是。”顾卿河冷哼一声,“你一个粗人,何必做这些曲折文章?扭扭捏捏扯什么诗文,可笑!”
“我……什么……各走各路……”德顺莫明其妙地捂着脑袋。
素行一瞧已明白了几分,微笑道:“顾道长见你送了那句话给他,以为是你示意要与他分开。”
德顺一听怒火上冲,拾起笛子对顾卿河丢回去:“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没念过这首诗!只不过看见店里一堆笛子,顶数这根光亮挺直,我才买的!谁在意上面写了什么?一片好心被你当驴肝肺……”
顾卿河闻言甚是安然,若无其事道:“既是如此,那算了。”拾起笛子揣入怀中。
见他这样,德顺气得发昏,一摸脑门已肿起一个大包,愤然叫道:“算了?你刚才说我什么?粗人?可笑?”他尽力“哼”了一声,模仿顾卿河鄙夷神情,因为那样子实在气人,“不错,我是粗人,你是雅人!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你!你那么无所不能,我又有什么能耐配做你的朋友!那句诗我虽不知是什么意思,却歪打正着。你猜得一点没错,我送你笛子,就是为了让你恢复内力,做回原本的你,再不必跟我一起当丧家之犬了!”
他放声吼完,还气得喘吁吁的。顾卿河沉默半晌,轻笑一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德顺捂着脑门,看着膝前流水闷闷不语。今日无妄茶会,他们纷纷说出自己压抑之事,说者并不轻松,听者更是觉得哀伤怅然。
流水声淙淙如弦,又一个茶盘如水上枯叶起伏而来。茶盘到了池中央团团打转,眼看就要卡在小来脚下的太湖石上。恰在此时,顾卿河膝前的猴儿忽地叫了一声,向池水扑去。只听“啪”的一声,水花四溅,猴儿落入池中,“吱吱”乱叫,四肢扑打。
小来大惊,忙与德顺一起上前去救猴儿,正手忙脚乱,却听顾卿河道:“茶盘停了。”
众人一瞧,只见茶盘被猴儿激起的动荡水波所推,溯流而上,在素行面前团团打转。素行微怔,低眉看看茶盘,淡然一笑。
“听说素行法师每次登坛说法,聆听信众都数以干计。今日我等逢此机缘,能听法师讲述生平,必如醍醐灌顶而有大得!”顾卿河笑意悠然,抬手相请,“法师请用茶。”
六饿鬼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喝不喝这‘无妄’茶,贫僧都不会说谎,何况,贫僧本就打算对你们披肝沥胆。”素行拿起茶碗,仰头喝下。
他说得郑重,众人都专心听着,园中潺潺水声伴着他温雅话音:“贫僧年少时在开封善化寺出家。善化寺是个小庙,不像大相国寺、上方寺、祜国寺那样僧众聚集,不过是师父带着我们几个师兄弟,每日功课劳作而已。”
小来忽然问:“大师,你这是从多大讲起?”他虽年幼,却颇有些鬼心眼儿。想起法会上有老妇说素行已近百岁,一直好奇惦记着。
“崇祯十五年,贫僧十六岁。”
小来扳扳手指,心里便有了谱,不由“嘿嘿”一笑。
“你是笑贫僧并未有传说中那么老么?”素行微微笑道,“信众常以讹传讹,却也有他们的道理。贫僧虽未及而立之年,一身却已经历百岁的磨难。”
“什么磨难?”德顺听得入神,脱口问道。
顾卿河在一旁道:“开封同城。”
众人一惊,小雀爹爹捅言:“崇祯十五年,可不正是闯贼围开封!这事我也听过的,死了好多人,实在是惨……”
素行点点头:“那年八九月间正是麦收打粮之时,开封城却已粮绝。官仓早已空了,市集更是萧条无人。野菜、野草、树皮,转眼也没有了……”
善化寺殿顶上,是空阔碧蓝的天。轻风送来不远处沉雷般的隆隆声,每一响都震得后殿壁画“簌簌”落下尘屑。壁画上三世十方诸佛在震动中隐隐悬浮,似活了一般。
那声音并非打雷,而是城外贼兵与城上守军互相开炮。年初,炮弹曾落在寺院墙外,轰倒了数间民房,他与师兄弟们极为恐惧,四下奔逃。可到了今日,他听见炮声也不躲了。因为太过饥饿,恐惧也淡去,人再无别的感觉,最后一点意识细若游丝地吊在心里,晃来晃去的都是“吃”。
街上行人皆如游魂,失神的脸上只剩一双搜寻食物的眼。他也是一样。
上顿饭还是前日吃的一把煮野草,他身上全无力气,踉跄走在街上,时不时要扶着墙。到了医馆门口,连门都敲不动。
医馆的门是虚掩的,他一推便扑了进去。眼前一片凌乱,柜台翻倒,桌椅家具被砸得七零八落。他唤了半晌,老大夫才惊慌探出头,摆手道:“没有药了!乱兵流民抢药材吃,天天都有人来搜刮,全给抢光了!”
他怔怔道:“可师父的病……”
“你师父也拖了几个月,枉自受苦,还不如撒手去了!”老大夫哀声摇头,“还抓什么药?这世道,死了才是享福!”
回去的路愈加漫长。路边有人用水灌鼠洞,只听老鼠“吱吱”乱叫,接着便是骨肉离析之声。也见到有人在挖泥土,捉出蚯蚓、爬虫忙着塞进嘴里。他不忍再看,转头闭目默念佛号,脚下愈发虚浮。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有官兵大声呵斥:“让路!让路!”他慌忙闪到一旁,看见那骑兵奔至前方城墙边,跳下马进了守军营地。骑兵刚一离开,不知从何处钻出许多人,纷纷向那匹马拥了过去。他莫明其妙地看着那些人在马腹下翻滚厮打,不知他们在抢什么。
有人哀号一声爬出人堆,不顾身后的追打,双手紧捧着一团黄色东西塞进口中,糊得满头满脸,可神色竟是狂喜。他呆了片刻,迟钝地意识到那是马粪。
奇怪,他原该觉得恶心的。
此时看着那人大嚼大咽,他只有羡慕。马吃草,想来马粪未必不洁,也许不会难吃。他茫然想着,忽然清醒过来,只觉得惭愧惶惑之至。
阿弥陀佛,怎能如此胡思乱想,竟垂涎起马粪这等肮脏之物!他慌忙离开,选的是小巷近路,只为省些力气。
城中早已秩序全失,常有乱兵入户抢粮,巷里人家皆门户紧闭。拐角处倒有个摊子,还有人在讨价还价,不知卖的是什么。
他缓步走近,心中悚然一惊,念了声佛号。摊子上血迹斑斑,两个大汉正与一个人称肉。见他路过,年长的大汉抬眼一扫,眼中全是阴厉狠辣之色。他不敢与他们对视,忙低下头。
只听那客人道:“昨日还是三两银子一斤……”
“银子?银子能当饭吃?”卖肉的冷笑,“今日不买,明日再没有这样上好的马肉!”说着把刀在门板上一剁,溅起碎肉碎骨落在地上。他眼光一扫,全身都僵住了。
那分明是一段指节——人的指节!
自古只听说挂羊头卖狗肉,今日竟挂马头卖起了人肉!他脊背发寒,加快了脚步,只担心背后有人一刀砍来,将他也变成摊子上的货物。
到了寺里,他已累得天旋地转,勉强走到后殿,听见小师弟素明与素心的哭声。他循声走进禅房,见师父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经圆寂了。
也许真像那老大夫所说,师父这样逝去反是一件幸事。他心中悲恸至极,却连流一滴眼泪的力气也没有。
师父的尸体就停在床上没有动过,他们已无力去动。
日影一寸寸从廊前移过,像是倒数死的光阴。不知过了多久,后殿传来模糊声响,他循声去找,见素心趴在神龛下,拼命啃着一团东西,像是馒头。
他扑过去,抓了一把就往嘴里送。入口才觉苦涩黏牙,原来是一团胶泥。可泥又如何?吞咽的热情已被激起,这胶泥真是香!他颤抖着吃了几口,渐渐恢复了意识,胶泥里拌着木屑杂草,本是泥瓦匠人修补之用,肠胃不能消化,吃多会堕腹而死。
素心满脸是血,胶泥里的木屑杂草已将嘴巴割伤。他按住素心的手,不许师弟再吃,可素心竟疯了一般,号叫着抢夺入口。素明听见动静来帮忙,二人拼命将素心按在地上,这才发现素心的喊声已如野兽般嘶哑怪异。
木屑割破了喉咙,从此素心再不能说话。
他抱住师弟不肯撒手,无声地抽泣。素明低声安抚道:“后面灶上在煮东西,一会儿还有吃的……”
“煮什么东西?”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素明眼神躲闪:“我捡到一个皮口袋,煮皮子……”
他怔了片刻,道:“出家人终生持斋茹素,怎能吃牲畜之皮?”
素明哭道:“不吃就要饿死,师兄!”
“不能吃……”他恍若不闻,踉跄走向后院。
锅已经滚开,香气勾魂夺魄。锅里漂着几片灰白皮革,被煮得不成样子,上面的毛孔还依稀可见。
“不能……”他俯身想将锅里的东西丢掉,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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