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朱颜改(4)
来源: 未知 作者: 笑一笑 时间: 2016-10-10 阅读: 次
四
离开学校,没有了寒假——凌青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老家,对于几天的春节假期,雾渡太遥远,车票是天方夜谭,唯一的好友埃文跟着男友大卫去了他家。他是香港人,这是1998年的春节,香港回归了。他们好了两年,香港回归了。多少天翻地覆的事在发生,凌青佩服起埃文:多少上海女孩子心心念念着要嫁个香港人,可埃文始终犹豫着——到底是美女,父母又是官员,在老家也算一方豪门,不愁嫁啊。凌青每念及此,总是怅惘地笑笑。耳边似乎埃文的话又传来,反正我对那么远的地方没兴趣,除非大卫愿意留下来。
她在狭小而寒冷的顶层阁里过了一个难堪的春节。公司一直上班到年三十上午。下午,同事们陆续离去,有的也邀请凌青去自家过年,她笑着婉拒了。吃了点东西,她回到家里穿戴一新,兜里揣着半年的奖金,打算去淮海路逛街购物,犒劳一下辛苦的自己。没想到所有的商店,不论大小,阿姨爷叔们都忙着打烊回家吃年夜饭。六点,整条街已寥落了,只剩下闪烁的街灯,大红灯笼挂成了一条看不到头的长蛇,远远近近的爆竹噼噼啪啪,城市上空掠过美丽的烟花。但热闹都是别人的,都在一个个温暖而封闭的窗口里,不对任何外人敞开。那温暖对于观看的人,就成了彻骨的寒。
她茫然地站在路边,空荡荡的马路上忽然驶来一辆公交车,她看看是去外滩方向,就跳上车,师傅看她一个人,不耐烦却仍好心地说,去外滩?这是最后一班了,当心回来没车——差头(出租车)恐怕也叫不到。
凌青愣住了。哦,是的,到底是中国,跟家乡一样年三十的街上是没有人的,所有人都在家里辞旧迎新。可此时,她多么痛恨这样的节日,她以为上海永远是热闹的、急促的、物欲横流的。这城市如同乡下般传统的一面,反而让她觉得难堪。
她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拉开被子躺在冰冷的黑暗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喧嚣,人家窗口里传出的笑声。她发誓,她不会这样过下去,她会努力,她要在这个冷漠骄傲的城市给自己一个家,她要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女皇。
春节一过她就开始找房。看了好些房子,都不太满意。好容易找到了南昌路上的这间。在楼下仰望这排陈旧的三层黄色老房子,外面破败毛糙,中介却介绍说:“这可是真正的老洋房,以前这么楼上楼下就一家人,你这间算主卧室,朝南,最最好了!”从陈旧却舒缓的楼梯上去,打开房门,凌青轻轻叹了一声,好大的房间,又高,家具也齐整;床头柜上有电话机,卫生间里雪白的浴缸、花洒、马桶、洗脸池一应俱全;而且,还有宽大的落地阳台门。她兴奋地过去一推,门很重,她用力才推开。阳台虽小,但有黑色铸铁卷花的栏杆,铺着整齐的褐色细瓷砖,外面是萧索的法国梧桐,夹着南昌路上的市声,一齐迸进来。中介在一旁絮絮说道,这是房东女儿的房子,原先住一家三口呢,他们出国了才租出来,前面是个外国人,住得很仔细,你看到处都做得很好,你一个人住肯定适意。
房租自然也贵,是原先的好几倍。但凌青觉得值,她很确定,这才是自己能待下去的地方。她这么辛苦赚钱,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吗?
签好合同后的几天,她一有空便待在这里,费力地擦洗暗沉的木质地面和有些脏污的白色瓷砖,直到全都像镜子一般锃亮,连天花板角落里的一丝灰尘都不放过。她的东西本来不多,搬过来还觉得空荡,于是买了米白色的亚麻窗帘,红色棉布沙发,碎花床套,绿色植物,色彩鲜艳的小地毯,把顶灯和落地灯全打开,是一种红烛高烧的鲜亮和充实。她带着一身的疲累,坐在沙发上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终于不再住集体宿舍,不窝在顶层阁,二十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再累也是欢喜的。
偶尔她会想到埃文,春节已经结束好久了,应该从香港回来了,怎么也不来个电话?真是见色忘友了?凌青想起埃文男友大卫,脸庞干净、温文礼貌的香港男子,不知为何有一丝淡淡的嫉妒。凌青这么乱想着,手上又忙,便一直没有打电话过去,直到有一天,她在路上偶然遇到大卫。
因着昂贵的房租,凌青更忙了,除了上班,她在培训机构接的课更多了,这天遇到大卫,就是在她下课回家的路上。
大卫是理科生,性格内向,凌青虽然跟他见过好些面,但两人几乎没有单独交谈过。所以,当大卫喊着凌青的名字时,她停住了脚步,有些诧异地道:“真想不到会遇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未等大卫回答,她自己又说:“埃文怎么样,回来了也不跟我联系,真是……”她忽然看到大卫脸上惆怅的神色,停住了话头。歇了一晌,大卫道:“你吃饭了吗?我饿了,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
凌青想了想,道:“这附近就有一间茶餐厅,他家的面条不错,环境也安静,我们一起过去吧。”
大卫“嗯”了一声,跟着凌青走。凌青觉他有心事,亦嫌自己过于兴奋,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往前走着。大卫个子瘦削但结实,头发和衣着整洁,微风拂过,凌青隐隐嗅到一股好闻的味道,不知是洗发液还是香水,只觉得神清气爽。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天气乍暖还寒,昏黄的路灯懒洋洋地照着,自行车和助动车飞快地掠过,一些街头摊点人们排队在买热气腾腾的糕点小菜,便利店的门叮当一响,一位高挑的老外拎着塑料袋和一颗芹菜走出来,都是倦鸟归巢的意思。到了这家茶餐厅,窄窄的入口进去,再经过窄窄的盘旋的楼梯上到二楼,空间一下子开阔起来,几扇落地大窗,素淡的装饰,舒服的餐桌间距,简单的红绿二色格子桌布。凌青带着他径直朝里走,到最里面一张双人小桌坐下来,熟练地点了一份茶和面条,问大卫,大卫说一样。
等的时候,大卫好像不认识似的凝神看着凌青,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容,道:“你跟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认真地说,“这款长发很适合你,红色的大衣也很衬皮肤。”
凌青脸红了,心里也一热,很高兴自己春节新做了头发,新添了大衣,嘴上倒不知说什么好,干脆改变了话题:“怎么样,埃文跟你一起回家还好吗?”
大卫的脸上又浮现出惆怅的神色,沉默了一歇才道:“埃文没有和我一起回家。走的前一天,她跟我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事,必须马上回雾渡,她急匆匆的,情况没有说清楚就挂了。我一个人回到香港,然后也想明白了,也许她是用这种方式拒绝我……”他有些难过,没有再说下去。平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叩击,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凌青惊讶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有些怀疑,印象里,埃文一直是敢爱敢恨心思飒烈的女子,如果要分手,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方式,一定会说出来……但是,她毕竟不是大学时的她了,在商海里也混了这么久,难保行事为人不会有所改变。凌青这么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阵又说:“不过,你还是应该再争取争取。”
大卫摇摇头,说:“两年了,我不是一直在争取吗……埃文的父母是官员,并不赞成找我这样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怕她走太远受委屈。而我父母是地道的香港市民,也一直反对我找埃文这样太漂亮招摇的内地女孩……我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搏了:如果埃文愿意跟我回去,愿意认识我的家人,我会义无反顾地跟她结婚,好好待她。但是,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打算彻底放手了。”
大卫说了这些话,有点放下的样子,又说:“我两年的服务期满了,正在了结这边的手续,等总部派人来接替我,做好移交就回去了。”
凌青有些黯然:当时埃文曾告诉她,大卫是见了她,才一路从香港的总部追到上海来的,甘心在工作繁重的研发部任职。这样珍重的一份情,居然也可以这么过去,不过,爱情的结局,不都是这样?她释然一笑,道:“那也是,现在你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埃文呢,她一个电话也没有给我,不知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她之前跟我说过,她哥哥公司有些状况,希望她回去帮着打理。也许就是这事也不一定。公司那边,她已经请了长假。”
埃文一向会照料自己,唯一的一次被伤害是林非,但她痛哭一场以后也就决绝而去,在深圳又一次活色生香,倒是那个林非,在雾渡失意了很久,最终出国了。凌青想,也许是我多虑了。此时此刻,她也许正在某人的陪伴下,笑靥如花地品尝美食呢!
面条上来了。他们一口一口吃着酸甜滚热的面条,各怀心思。
又聊了一些闲话,才知道,他原来是趁这一阵工作轻松,来皋兰路上的一个聋哑学校做义工,上课、做活动。他得意地说,我学的手语,还挺有用。
他看到凌青的讲义,顺手拿来翻看。凌青道:“我下班后也在培训机构帮做些事,有报酬的,跟你一比可就惭愧了……”
大卫说:“工作归工作,再说,我主要也是为了排遣。跟孩子们在一起,放下喜怒哀乐,心底变得特别宽阔。”他握握拳,做了个很有劲的动作。
两人又聊了一阵,该结账了。凌青坚持付款:“我现在就住在南昌路,我是主人;再说,请义工哥哥吃饭也是应该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来,外面又冷了些,还起了风。仰头看看,平时总雾蒙蒙的星空倒因为冷而清楚凛冽了。大卫把凌青送到楼下,他看了看这房子,说:“你的新家?凌青,你还真是个……特别的女子。”言语间都是欣赏。凌青自豪地点点头,说:“我节后刚搬过来,今天晚了,哪天请你来坐坐。”他说,好啊,一定来,说着伸手帮凌青整理了一下肩上缭乱的围巾,顺便帮她打了个利落的结。这个小小的、温柔的动作让凌青心中一热。她走进门内,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大卫正要转身,看见凌青回头,便站住了,两人都有些局促。
十多年后,凌青坐在房间里,依然历历记得当时的情形。还是这幢楼,就在那一个多月里,她好些次的,看着他在楼下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她看出他是喜悦的。她在窄小的阳台上被冷风吹着,看他消失在法桐树层层叠叠的枝桠间,也是喜悦的。虽然,经了十几年喜怒哀乐的腌制,这些强劲的滋味终会慢慢消失,香蒜、辣椒、桂叶,都淡得如魔法一般,只能调剂远逝的岁月。
第二天,大卫就来了。事实上,那段时间,只要不上班,大卫就会来到这里,他好像把对这个城市的某种情愫放在了凌青身上。他们在春风扑面的窄窄街道上,边逛边聊,累了就坐下来喝杯茶,吃碗小面、馄饨。一开始,他们聊得最多的是埃文,埃文的各种趣事,包括她名字的由来,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凌青甚至谈到了她和埃文、林非之间的过去。她笑着对大卫说,你知道吗?我和埃文是这样的朋友,如果我喜欢的男人喜欢她,我不会嫉妒,我会拱手奉上。你能理解这样的感情吗?大卫听着,忽然深深看了凌青一眼,平和的眼神里有一抹邪气的光一闪,像夜里海面上忽然跃出的鱼,倏忽又沉入海底,却让凌青兀自一惊,似乎一只不祥的手忽然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让她惴惴不安。
大卫工作认真,来上海两年,只去了一些叫得响的地方。这段时间等交接,工作清闲不少,他觉得凌青住的这一带一定有些故事,便找来资料研究,不出所料,还真发现这里浓缩了昔日上海滩的精华,便屡次邀凌青同逛。他们顺着南昌路走到科学会堂,驻足欣赏昔日法租界总会宫殿式的主楼和草坪,东门出来就是雁荡路了。这条短短的马路宽敞悠闲,种着椰子树,两边是矮矮的镶白边的红砖房子,阳光充足的时候,似乎撑起一柄遮阳伞就立即可以成为度假胜地。雁荡路朝北靠淮海路是永业大厦,南昌路口是中华职业教育所旧址,他们一路看,一路走,辨认着建筑物上的铭牌,想从极简的文字里捕捉到尽量多的信息。又走到南面尽头的复兴公园。从这座有参天的香樟、整齐的草坪、喷泉和广场的法式公园出来,这边是大同幼儿园,林风眠故居,第一次国共合作旧址,那边是思南路上小巧精致的周公馆,孙中山故居……人事早非,只有建筑,这坚硬之物留下了历史的波谲云诡,昔日繁华的痕迹,却又相隔不远,似乎一切还真实存在着。他们穿行在不停变换的时空里,心里涌起对一个近在身边的大时代的惘然之感,似乎自己的身份也变得微妙起来;然而更真实逼近的,却是身边人晃动的胴体,远远近近的声音,高高低低的笑容……心里亦渐渐疑惑起来。
天气一天天晴朗,有了春天的味道,连着几天太阳晒下来,几乎可以只穿单衣了。大卫老早只穿件T恤,凌青也脱去了冬装,换上了轻巧的春衣,他们年轻的身躯有时挨得很近,难免不会有一丝的悸动,像一江春水,在坚硬的冰面下涌流。他们有点情不自已,但又费力想要从这情绪里出来,便不停地说着不相干的话,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天下午,他们在科学会堂露天的茶座里,面对着大片齐齐整整的法式草坪喝茶。草坪上,不知哪个品牌在搞午餐酒会,闪闪的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分外不真实。凌青谈到上次中介说,她租的房子,房东其实打算卖,只是当时要出国,没来得及,就先租着。她说着,忧虑自己又得搬家,蹙起了眉头。大卫却不假思索地说,既然这样,就把它买下来吧,这个地方以后绝对寸土寸金。凌青说:什么?买?大卫说,对啊,这可是全上海最好的地段啊,我是亲眼看着香港的房子火起来的,凌青,你别看现在上海房子卖不动,你这房子买下来迟早会大大升值,一定要买下来。凌青道:开玩笑啊,上次听中介说过,十五万呢,我一个月才挣多少?大卫说:你不会贷款吗?拿银行的钱来买,只要付个首付,然后给银行还钱就好了,还省了房租呢。凌青想了想,笑道:你这么有眼光,你怎么不买?大卫就默然了,道:上海是我的伤心地,我逃都来不及,还买个房子来凭吊吗?他难得这么幽默,拿自己打趣,凌青却忽然有些犯堵,不假思索地说,你有这么伤心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大卫一下愣住了,想了想道:也不是啦,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还能有你这样一个……他踌躇一下,字斟句酌地说,朋友,能有这样一段……意外的快乐时光。他费力说着,看凌青脸色还是不好,便轻拍她的手背,讨饶般轻唤道:凌青……
凌青忽然觉得不对,她好像在吃醋——吃埃文的醋吗?太可笑了。他现在应该还算是埃文的男友,他爱或痛,关自己什么事呢?埃文到底在干什么?……可是,眼前这双眼睛那么明确、温柔地讨好着她,罢了罢了,凌青笑道:还是说说房子的事吧,你这样一分析,我倒是有点动心了……伍尔芙也说过,女人是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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