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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2)

来源: 小西摘录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5-11-25 阅读:

  翠桃隐约感到,她该往前走了,于是她从斜坡上趔趄着下来了。面前就是汹汹涌涌的河道,她听到水的震动声,她觉得河床像张吊床来来回回地晃动着,她已摸到吊床边沿了。脚下的石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滑,她感到水的湿气里含着一种她熟悉的味儿,里面有种烟气,也有种汗气,这时她觉得心里有种软软的东西,在稍稍地涌动着。
  文宝僵僵地站着,两手在胸前一交,很明显,他等着翠桃呢。河水越来越多,已把文宝的脚脖闷住了,水沫噗嗒噗嗒地拍着他,好像时时地提醒他,后面还有翠桃呢。再有一步,翠桃就挨住文宝了,文宝感到翠桃的脚步声如棉花般地轻软,快要踩住自己了。他的脖子先被蹭了一下,痒痒的,舒坦得快要叫出声来。按以往规律,他就能听到翠桃轻柔的鼻息了,但耳边只有风声,风从耳旁掠过,有种口哨似的细响。他觉得这种细响像根头发,在他脖根上磨蹭着,他想往后瞅瞅,脑袋刚扭了一半,又转回来了。他不愿让翠桃看到他在惦着她,既然跟自己离婚了,翠桃就不属于自己了。
  翠桃怯怯地往前走,她瞅见河水像个宽宽大大的灰布,在河床里鼓着胀着。她犹豫一下,瞧见文宝立挺挺地面河而站,脑袋不时地朝一旁歪着,她知道文宝正等着自己,正准备背自己过河呢,于是她慢慢往滩里走去。到了文宝背后她站住了,她闻见了文宝的汗味,它像虫子似地绕着她嗡嗡飞着。她想叫声文宝,但话到嘴边,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她怔怔地站着,不知怎样为好。这时风大了起来,风卷着河水刷刷地甩向岸边。翠桃的鞋湿了,裤子湿了,冰凉的河水顺着腿弯,哧溜哧溜地往上窜去,她哆嗦着,牙齿咔咔嗒嗒地响了几下。文宝似乎听到了这种声音,他终于朝后看去。翠桃正看着他,她眼里湿乎乎的,睫毛上沾着黄米大的眼泪。文宝认为自己看错了,她眼里不会有泪的,翠桃是不轻易哭泣的人,这时咋能掉泪呢。河水越涨越高,从脚脖漫至腿弯,这时文宝来不及多想,他两腿一弯,身子一弓,作好了背她的姿势。
  翠桃彻底明白,文宝真真实实地要背她了。她鼓起勇气,两手摁住文宝的膀子,然后把胸脯结结实实地贴在他的脊梁上。文宝稍微弯下腰,两手往后一伸,牢牢地抓住了她的两腿。他觉得翠桃轻轻飘飘的,没原先那样结实了。他的心一沉,觉得有种重重的东西,狠狠地压了上去。河水越来越急,冲得他趔趔趄趄的。他顾不上多想,抓住翠桃的两腿,小小心心地往河里走去。
  翠桃感到文宝的背热烘烘的,像烤热的被窝,她把身子完完全全贴了上去。她听到文宝短短促促的呼吸,她闻到带着辣辣的烟味。她觉得又回到家里,回到自家的大床上。睡觉时,文宝好用胳膊圈着她的脖子,他身上的烟味和汗味蝇子似地把她罩住了,这时翠桃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虫子,扑悠扑悠地钻进了他的体内,文宝把他完完全全地融化了。
  翠桃紧紧地搂着他,她瞅着文宝踩着碎石,把她的两腿抓得紧紧的。河水从她的腿肚上掠过,鱼似地向前溜去,她觉得就像数不清的刀片,刷刷地划着她的皮肤。她不敢瞅那宽阔的河面,她怕那滚涌的水,把她和文宝吞没了。她想起他们结婚的那天,正是夏天,水把河滩都淹了,娶亲的车不得过去,文宝仅愣了愣,就把她背起了。趴在文宝的脊梁上,她羞得脸红到了脖根。不过同时她感到一种踏实,就像揣块石头,有种讲不出的安稳和熨帖。从那时起,每次过河,文宝总是毫不犹豫地把她背起,此时翠桃觉得自己最幸福。她趴在文宝背上,细细品尝这种幸福到底是啥滋味,想了好大一阵,就是找不到恰当的比喻,于是她不再考虑它。要是文宝不在家,她就假想,她伏在文宝的脊梁上,周围是汹汹涌涌的水,而文宝就是一条瓜皮小船,托着她在河里荡呀荡的。
  河边有他们的田地,每次下地过河,文宝都是背着她。往文宝的肩上一趴,她感到啥都不怕了,她可以瞧岸边油绿的庄稼,也可以瞅河底细碎的石子。她瞅见文宝的脚重重地踏在泥沙上,五趾锯齿似地陷了下去,往前一走,便荡起一片浑水。浑水旋转着向上涌,如一小股旋风,翠桃认为自己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童年的时月。那时父亲好背着她下地,父亲的背也跟文宝的一样厚实,伏在上面,温暖就会把整个身子浸透。
  风比原先更紧了,呼呼啦啦的,像甩动的布缕。上了河岸,文宝的裤子全湿了,水的湿印在屁股上划了一个深深的痕迹。他额上有几滴水珠,他猛地哆嗦一下,水珠顺着脸颊,一拐一拐地向下流去。手触到他脸的片刻,翠桃感到文宝的身子抽了抽,然后他的脸便极快地闪开了。翠桃的手僵在空中,但水珠已经擦掉了,它沾在翠桃的手指上,留着傍晚的天光,依旧晶晶莹莹地亮着。
  到了对岸,文宝把翠桃放下,扭身向前走去。翠桃想跟他说上几句话,又不知讲啥为好,只好紧紧地跟在后面。风大了起来,文宝肘部的开线显得特别扎眼,翠桃已经想好,到了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个开线处缝好,天凉了,她不能叫文宝冻着。这样一想,翠桃浑身是劲,感到手也暖了,脚也暖了,风也似乎不恁凉了。她回头望去,河水像张苇席,白花花地铺了一地。水沉沉地流着,没一点声响,但翠桃听到了里面各种各样的声音,她虽说不清这些,但她能深深地理解它们。
  多日后,民政员把离婚证送到了村里,民政员不认识文宝和翠桃,他找到了村长。村长说,你还是把离婚证撕掉吧,他们早就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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