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5)
来源: 未知 作者: 笑一笑 时间: 2016-02-01 阅读: 次
很快,现场周围聚拢了一群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李亘意识到这群人是来观赏自己的,不禁有些忸怩。十字路口的一位交警跑了过来,当地上的黄头发妇女发现戴大盖帽的交警站在眼前时,呻吟声立马演变成了哭声。
交警看了看,说: “电瓶车和自行车撞了,照理不该我管。你们要么私了,要么直接上法院。这样吧,既然我在现场,如果你们同意,我就给你们调解调解?”两个当事人都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像看演出一样抻长了脖子。此番情景让交警觉得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现。他转过脸对着李亘,李亘顿时感觉貌似对自己不利。他早就听人说过,四个轮子跟两个轮子撞上了,那肯定判四个轮子负全责,因为汽车毕竟有保险。现在是两个轮子对两个轮子,都没有保险,看交警怎么说。
交警把一只手放在李亘的肩上拍了拍: “虽然你们俩是两个轮子对两个轮子,可你毕竟是电动的,对吧?”“人家是准老太太,你还是小伙子,是不是?”“她是个卖小菜的,你是开公司的,你的经济条件比她好吧?”“电瓶车比自行车跑得快吧?”
在这些语言的空当,李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但都被交警密集的火力给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其实,交警未必想作出什么结论,他享受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体现出的自己的语言的说服力和权威性,说白了,以自己不到一米七的瘦小之躯,把眼前一米八的黑大个训得一愣一愣的,这不就是功夫吗?
周围一群人心有不甘地散去。见目的达到了,交警一挥手:“这样吧,明天你们俩一道去事故大队!”
九
去哪里结果都是一样,黄头发妇女此刻还是如愿地躺在了内科病房。躺在病床上,是事故中谈判的砝码。
两个小时前,事故大队给出建议,最好是私了。如果私下协商不成功,再去法院民事庭,让他们判,但去医院检查是必须的。
随后,现场转移到医院。黄头发妇女要求自己先进门诊室,李亘在十分钟后才可进入,这样避免李亘作弊。李亘进去的时候,发现她不是在谈伤情,而是在诉冤情,原来她是提前进去打感情牌。他只听到一句“他伸手拉我一把都不肯,还准备逃跑,你看现在的人多坏哟!尤其是小青年!”老医生的面部明显浮起了认同感。李亘在门边站住,眼里喷着怒火看着她,四目相碰,说者才没有接着往下说。
坐在靠墙的一排长椅上,李亘突然毫无先兆地大声唱起来: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一屋子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就连黄头发的妇女也没有想到李亘会这样。
对面坐着的老医生把眼皮撩到眼镜的上方,吃惊地看着他: “小伙子!没事吧?”
李亘不好意思地笑笑,指了指一个靠在医生办公桌边的孩子,说: “我是逗他玩的!”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或许潜意识里是为了解闷,没想到吓着了周围的人。这些天李亘的心情糟透了。昨晚,他打电话给小朵,小朵说在外出差。接着,他又爬到楼顶看星星,星星却不出来看他,只有灰黑的夜空,蹑手蹑脚地把他罩住了。他心里像爬着一只蝎子,焦虑、痛苦、不安、烦躁,反正什么坏情绪都有。自此,他有了时刻想唱歌的冲动。
经过一轮协商,尽管医生负责地诊断为“右额角皮肤擦伤并伴有皮下软组织轻微损伤”,黄头发妇女还是不依不饶地躺在了骨科病房的病床上。此刻她用右臂盖着额头,其实,她是在用眼角偷偷瞄着李亘。
突然,她像梦游回来似的怔住了,冲着李亘说:“是你?嘿,还真是你!上次没撞上,你不甘心是吧?这次撞瓷实了没有?我说你是哈人你还不服气,你一看就一脸的倒霉相。”
这个世界说小也真小,李亘回忆起来了,上次去药房买药,他们俩也差点撞上。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自己这么优秀的人,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却是“哈人”(本地话“(尸/从)人”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英俊的脸却是一副倒霉相?
哈人就哈人,此刻李亘还是认了,他觉得态度尿一点,或许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他不想为此打官司,耗费精力和时间,就当自己倒霉,赔点钱算了。于是,他说: “我是个哈人,如果不倒霉,怎么会老是遇上你这样的卖菜姐呢?”
话音刚落,门就被撞开了,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剃着光头,矮而健硕,目露凶光,长相非常相似,像一个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他们进门就嚷: “肇事的那小子呢?”躺床上的黄头发妇女朝李亘抬了抬下巴,同时警告李亘: “这是我三个弟弟,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李亘扫了一眼,这三个人的胳膊上都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他们一言不发,盯着李亘,先围着李亘转了三圈,等待李亘的反应。一般的哈人被他们这么一转,立马吓得说好话,赔小心,但李亘显然不一般。李亘一米八的身高,黝黑健壮,大学时是校足球队主力,练过拳击和散打,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开始还有点慌。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看着三个光脑袋在眼底下穿花,他想,有种再转三圈。他想等他们转累了再发威。果然三个人又转了三圈。
所有的憋屈和焦虑在瞬间爆发, “有完没完!”李亘吼了一声。三个人怔住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停下脚步。
接着是谈条件,说白了,就是朝李亘要钱。
这户人家的意思是,必须让李亘拿出五千块钱才同意私了。各种检查下来,李亘已花了一千多元。事到如今,李亘很漠然,只有八百元,要就拿去,不要直接上法院。三个家伙凶相再生,让李亘去门外等着。
市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的公交车亭不远处,是建设中的一处工程,乱砖碎石到处都是,李亘一边用脚踢砖一边等。阳光下,医院大门口依次晃出三个光脑袋,像三只肥鸭子,一颠一颠地过来了。李亘弯下腰,捡起半块红砖攥在手里。
到了跟前,他们竟然冲李亘讪笑。
年龄最大的说: “我姐说你是个哈人,八百就八百,算我们倒霉。”
“你们不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吗?”李亘揶揄道。
“谁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我们是郊区的菜农,清早刚准备去地里打农药,喷雾器都背上身了,我姐一个电话把我们打来了。”
老二说: “我们亏大了,摊上你这个穷小子。我姐许诺给我们每人五百块钱的误工费,看来是黄了。”
“你兜里好像还有硬币,快掏出来给我们搭公交!”剩下一个说。那只盘着青龙的胳膊伸过来的时候,李亘看清楚了,是圆珠笔画上去的。李亘感到一阵恶心,把一把硬币扔在地上,上了公交。
透过车窗,李亘看见黄头发老夫妻出了医院的大门,他们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盆、塑料桶,说说笑笑地转移了战场。
十
李霞的服装店,似乎有些冷清。李亘进门的时候是中午,李霞和小金正凑在一起吃盒饭。见小金在这里,李亘心里有些疑惑。看李亘坐下,小金惶恐地站了起来。寒暄几句,李亘问李霞的生意怎么样。
“勉强维持吧,我同学说我开服装店没错,但男女装搞颠倒了,应该开个男装品牌店,说不定还能遇上几个大款。”李霞调侃道。
“她们懂个屁!”没想到小金发了火,他把一次性筷子拍在泡沫饭盒上,“你这么说,考虑我的感受了吗?”
“咦,乖乖,你还有什么感受?我跟你八字还没一撇!”李亘一听就明白了,李霞这么一说,他们俩岂止已经有“一撇”,连“一捺”都有了。
小金蔫了下去,把饭盒推到一边,椅子向后退了退,点支烟,低头玩手机,不再言语。
李霞把椅子向李亘身边挪了挪,端详了一会儿,感觉李亘最近瘦了一圈。她想了一会儿,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哥,小朵的事你要想开点。”
“小朵能有什么事?”李亘感到不快,她不该当着小金的面说这话。 “小朵好好的,她做事是有些急功近利,但那也是为了给乡下的父母争个面子,让全家抬起头来。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李亘的话里带着几分不爽。李霞感到难堪,有些被动了,再不说清楚,自己仿佛就成了那个说三道四的人。
索性把话亮在明处。李霞说她同学的同学跟小朵一个房间,人家对她说小朵在“格林华泰”买了个大套,过几个月就要拿钥匙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什么都蒙在鼓里,她哪来的钱?这么快就买房?她现在住的地方,老总让其他三个女孩都搬了出来,这又算怎么回事?她最近一段时间跟你联系了吗?哥,你别太老实了,你看小朵那双不安分的眼睛!”
“小朵能有什么事!我说过了,小朵有什么事我还不清楚?”李亘把一次性纸杯重重地掼在桌上,水从杯子里跳了出来。小朵买房的事,李亘是知道的,他也一直疑惑。只是李亘不愿意去多想,虽有疑惑,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小朵。李霞是为自己好,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这些话在这种语境下当着外人的面说,只能加重猜忌,伤害自己的自尊。李亘真的生气了,话未说完就冲出了店门。
李霞和小金惶恐地追出来。李霞躲在小金身后,不安地看着李亘,三个人都笼在阳光投射到玻璃橱窗形成的强烈反光里。
小金很知趣地转移了话题: “哥,听说你要买房,虽然我们也不宽裕,但首付款我们无论如何也给你凑点。”小金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俨然以妹夫自居了。李亘笑了笑,他来李霞这里,多少也有这么一点意思。他为李霞感到欣慰,小金是个懂事的人。
一路上,李霞的话都盘桓在李亘的脑海里。但他不想去深究什么,如果生活是拍电影,他真愿意把最近的这一段剪辑掉。他想,问题的关键在于房子,在于那一米八的席梦思,如果有了,一切都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想到房子,自然就想到了讨债。看来,第三招还得硬着头皮用:黑!
李亘重新出现在沿江开发区王局长和江局长的办公室,他黑着脸一言不发,事情都明摆在那里,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自备水和干粮,准备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一个新据点。两栋楼离得不远,坐厌了这间坐那间,办公室仿佛棋盘,李亘和两位局长坐在楚河汉界的两边,连续四天,每一天都是沉默的对弈。其间某一天,李亘突然笑了起来,他想起一句诗, “相看两不厌”,此情此景却是彼此相看,越看越讨厌。李亘觉得彼此厌恶感越深,越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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