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必须学会讲笑话？

“因为这样的时机似乎业已到来，即可以期望哲学重新受到注意和爱好，这个几乎消沉的科学可以重新扬起它的呼声，并且可以希望这个对哲学久已不闻不问的世界又将倾听它的声望。”这是在1816年，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开设哲学史课程，他带着崇高和欣喜的心情，期望哲学能再次回到那个被他称为“艰苦的时代”，因为困苦的生活使得人们把大部分的精力投至于日常生活的琐碎兴趣之中，而忽视了更高的精神生活。
　　
　　时代的艰苦没有阻止黑格尔创造出哲学史上最伟大的观念，他是马克思的导师，也是哈贝马斯所谓“现代性的拐点”。面对繁难的哲学在特殊时代遭遇的困境，黑格尔似乎没有丝毫妥协的痕迹，他的哲学以“深奥”、“神秘”、“枯燥”著称。这是德国人的传统，它保证了这个民族被马克思珍视的“卓越的理论思维能力”，而在马克思看来，这项能力的培养也没有什么捷径，只有通过研究哲学史来获得。1872年—1875年，《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分9辑（44个分册）出版，在基于便于无产阶级阅读的角度，马克思表示了赞同，但是同时指出这样做容易使得人们忽视比较难懂的前几章，于是他写下了下面这条对于任何读者都弥足珍贵的著名忠告，“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智力生活中不畏艰苦的朴素传统似乎已经和这个时代越来越格格不入了，对于人性弱点的退让、软弱和屈服成为我们赞颂的时代风尚，《与苏格拉底吃早餐》算是这样一种风气的产物。这样的书籍在我们的生活中见得太多了，“轻阅读”是这类书籍的主张，“阅读”被“悦读”代替，似乎书籍在被阅读过程中不能带来感官的愉悦并不是好书籍。作者罗伯特•罗兰•史密斯就试图通过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来讲述他广博的哲学知识，可以说这本书不乏精彩和幽默的语句，在阅读过程中，我的确也感受到了阅读其他哲学类书籍所没有体会过的愉悦。从早晨睁眼“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体会哲学中的“存在”，作者细说了很多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体会所蕴含的哲学意义，地铁中的拥挤可能会有尼采“永恒复返”观念；老板的丰厚资本包含着马克思的激烈批判；“溜号”里体现出穆勒的自由观念；聚会中的“马基雅维利”原则，以及睡眠和做梦的弗洛伊德原理。
　　
　　如果这本书使得我们相信了哲学和日常生活紧密相关，或者体会到了哲学的妙趣横生，所以我们受到鼓舞从而开始学习一点哲学，或者我们在幽默而平易近人的叙述中了解了些哲学观念，那我觉得这本书的意义也就达到了。但是也仅限于此，我们没有也不会获得更多，而它所体现出来的腐蚀性却被我们大多数人所忽视。这是一本体现“消费主义”原则的书籍，即它没有生产任何有价值的新观念，并让人在身心愉悦的同时忘记生产的艰苦性。如今这类书籍充斥于各种学科之内，除了最枯燥的哲学，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等到处都是这种“轻松读物”，它甚至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书写的原则和标本，而它的危险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它导致的直接后果或许就在于列奥•施特劳斯式的担忧：我们的写作只致力于调和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而忽视了对于真理的艰难探索。当哲学家被要求必须学会讲笑话时，我们便注定生活于一个平庸的时代，因为所有人都相信，阳关下不再有新鲜事，只有组装、重新打包和二手倒卖。　　
　　苏格拉底是智力上“不妥协”的代表，但如今他化身为与我们共进早餐的温和动物。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我们赞颂他的好奇心，却忘记了他对于真理的追求带给人性和人类道德的革命性，并同时坚守真理的一边，而不对大众的弱点做丝毫退避——这也是苏格拉底的真正死因。作为苏氏的学生柏拉图见识了民主化的年代愚民对于哲学家的残酷迫害，哲学以及哲学家的利益成为柏拉图的根本维护对象，其次才是对于真理的追求。因为这轻微的“退让”，柏拉图被尼采轻蔑地称为“哲学骗子”。
　　
　　1889年1月9日，布克哈特行色匆匆来到尼采的挚友弗兰兹•殴维贝克的家里，他手里拿着一封来自尼采的长信，一封带着不详预感的信。在这封奇怪的信里，尼采这样写到：“我是普拉得，我是张毕格（这是当时巴黎报界争相报道的两个暗杀者）；我已在今年秋天被埋葬了两次。”随后的日子里，殴维贝克也收到一封来自尼采的信，信的内容同样充满了奇怪的语句，之后尼采的首位热情的研究者勃兰兑斯，以及瓦格纳的遗孀科茜玛都受到类似的信件。所有人这时都预感到，尼采疯了。这位“不妥协”的哲人为真理付出了哲学家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孤独、疯狂，直至死亡，而尼采对于民主时代的愚众批判也让他的名字列入了最伟大的哲学家行列里。
　　
　　在一本叫做《笑话经济学》的书中，作者为我讲述了这样一则笑话，“有个农妇，一天清晨醒来，觉得饿，她想，皇后娘娘是怎么享福的呢？一定是一觉醒来就叫：‘大姐，拿一个柿饼来吃吃’”。在这个有点滑稽的段子里，作者试图让我明白一条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重要原理，即经济基础决定意识。这是大多数“轻松读物”的模式，它呈现的不是马克思通过艰苦攀登所获得的真理，而是“主义”之后的“真理”。我们获得了轻松愉悦，同时也收获了愚蠢，而尼采的疯狂和马克思的贫困也成为我们讽刺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