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最后这段路
半年,180天,4320个小时—医生给出的他生命的最后期限。
那些无法用药物遏制的癌细胞已经侵占了他身体的大部分。在我知道这个结果的两个小时后,他也知道了。
他的主治医生说:“还是告诉他吧,病人有知情权,而且,他不像那种看不开的老人。”70岁,没错,他已经是老人了。
事到临头,沉默是最好的表白。
他却笑两声:“呵呵,也可以了,不是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快71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能活到80当然更好。”
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到正题:“爸,手术咱不做了,不受那个罪了。医生开了药,咱们可以回家。”
他想了好半天才说:“回家好,我这辈子身上没留过任何伤疤。小时候你奶奶看得紧,都没有磕绊过,要是拉上一刀,到了那边,你奶奶该心疼了。”
模糊残酷的现在
妈喊醒我的时候,我嗅到油煎荷包蛋的香味,坐下来吃了一口,感觉太腻。
妈站在旁边说:“昨晚跟你爸商量了墓地的事。”
“怎么说,是想去公墓还是……”我大口把那只油腻的荷包蛋全部吃下,掩饰我的失态。
“不,我们商量好了,回老家,就在咱们家的那块坟地找个地方。不过你要先回去找找你舅舅,他懂风水,让他看好。”妈把牛奶递给我,“慢慢吃,别噎着。”
我点头:“也好,回去陪着爷爷奶奶吧,以后我也回去陪你们。”
“这就对了。”他拍拍手踱过来,我跟你说说”
从曾经在清朝为官的外高祖父说起。他对我妈的家族史倒是门儿清。
我顺着他的话开了句玩笑:“为了娶我妈,没少下工夫吧?”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得意地一笑,“谁知道你妈是绣花枕头,样样不会。”
“大户人家嘛,哪有什么都会的,哈哈哈……”
当他的生命开始以天以时来计算的时候,一家人却前所未有地开起从不曾开过的玩笑来,在那些玩笑里将时光一点点拉回从前,一再地模糊了现在。
我明白过来,他是想把最后的日子走好,妈是想让他把最后的日子走好,作为儿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呢?
爸和他们快要团圆了
周末便回了老家,带着舅舅去了那片老坟地。舅舅万分感慨:“这么多年,就想着什么时候他们可以回来多住一段,现在好,真是要回来了。”然后,哭了起来。
我没有劝他,走开去,走到祖父母的墓碑前站了一会。爸和他们快要团圆了。
舅舅观测了半天,定下了方位,同我讲,坟要先砌好,现在有专门的小建筑队做这活,是有讲究的,铺底和打围都不能勾缝,否则下雨会进水……
那只是一块4平方米左右的小地方,以后,爸和妈都要住在那里,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心把这块小地方修建好,可以为他们遮挡风雨。
“谁知道呢?”舅舅说,“再过上一些年,没准儿坟地都会给平了。”他叹气。我的心有些紧,叮嘱舅舅:“以后见了爸,这话不提。”
回来家后,我告诉他舅舅选中的地方,在爷爷奶奶和两个伯父的坟墓中间。他点头:“你这个舅舅,对你妈好,所以对我也好。”
孩子气的一面
知道我家的状况后,单位批准我休一年的公休假。他倒觉得不必,劝我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须太刻意。
但我还是打算好花更多的时间来陪他,耐心询问他还有什么想做的。
他告诉我,他想去趟台湾。不为别的,就是对那个地方好奇,他想去看看。另外,还想去趟哈尔滨,大伯家的堂哥在那里很多年,一直邀请他去,他也答应了很多次,却未成行。
我咨询了他的主治医生。得到允许后,就去旅行社报了名。
以前很少和他一起旅游,工作以后太忙碌,他和妈也就到附近的地方跟旅行团转转。这是我和他们去得最远的地方。
他觉得台湾的风景并不如想象中的好,但有好的地方:台湾人很有礼貌,人多,但不太乱,还有好的,就是台湾的酒,750克的金门高粱,也不过两百多块钱,还有台湾茅台,价格适中,并且一定没有假的。
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时候,他动了一点气。他曾在北京当过几年兵,对故宫博物院很熟,生气是因为他发现“台湾的博物馆里,好东西怎么能比咱们那里还多”。他孩子气的一面凸现,竟然去质问导游,弄得导游哭笑不得。
购物时,他给妈挑了一条珊瑚项链。妈有些犹豫:“颜色太艳了吧?”“不艳。”他说,“年纪大了,就要艳一点才好看。”然后,又挑了一条给我的妻子—儿子刚读小学,妻子要照顾他,没有同来。
之后又买了各种食品,当然,是给我儿子的。他很坚决地不让我把他的事告诉孩子,因为孩子小。他说,还是不懂人事的年纪,别牵扯孩子了。
差别也许不大
回去后只休息了几天,便去了哈尔滨。他和堂哥已多年不见,对我们突然的来访,堂哥既惊喜,又有疑惑,私下问了我好几次,我都瞒过去了。他不让我告诉他们。
“等到人不在了再难受吧。”他说,“难受那么早也没用。”
他是真的看开了,不躲不逃,按部就班地安排着最后的时间。
我们一家三口都搬到父母这边,儿子很高兴,因为一直喜欢和他们住,因为可以为所欲为。
又是周末,陪着他去看了看几个以前的老同事,亦不说实情,只说无事闲逛。
大约两个月后,他主动提出来,让我带他去看看衣服。妻子在给他织毛衣,他很倔强,一辈子只穿手织的毛衣,要开衫,要V字领,挑了绛红色。
在商场,我试探地问他,是要西装还是休闲装。他都摇头,背着手转来转去,后来说,想要套中山装,这么多年,他觉得男人还是穿中山装气派、得体、大方。
却没有买到,后来去隆盛祥定做了一套,颜色是银灰色。量尺寸的时候,他喃喃自语:“真是瘦了。”
他瘦了很多,饭还吃得下,但肆虐的癌细胞在和他抢夺营养,他已经占不了上风。
之后一段时间,他天天晚上陪妈去一家老式的茶楼听戏。妈一辈子爱听戏,可是他一直不喜欢,嫌咿咿呀呀的啰唆。
现在依然不喜欢吧,可是听了一段日子,也能跟着妈唱两句了,唱《失街亭》《空城计》,有板有眼,惹得儿子学他。
这样的时候,我就静静地看着。我知道,如同我一样,他想把曾经没有做过的事补上。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其实这样挺好,早早就知道了,可以准备准备。然后,他说起爷爷最后的那两年,身体不太好了,每天晚上都要穿整齐衣服才肯睡。“老话说,穿戴好了走,到那边才有得穿,爷爷一直怕哪天突然走了,衣衫不整。”
他说的准备不只是指衣服,他做了所有他最后想起来的能做的事。我们去拍了整套的全家福。他去挑了墓碑的选材、碑文的字体,交代了走时要带的东西—他的手表、两样证件、年轻时的日记……还有一张他珍藏多年连妈都不曾知道的照片,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那是他当兵时喜欢过的女子。
我开了他一句玩笑:“带走了,不怕以后我妈去了她们打架?”他嘿嘿地笑:“不打不打,等你妈去了,我把她藏起来。”
他这么胸有成竹,如此想来,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差别也许不大。
依旧和我彼此凝望
198天后的黄昏,他走了,走得干净整齐,比医生预言的多活了18天。
“这是赚的。”他说。
除了儿子,我们都没有哭。眼泪早已经透支。我只是静静地握着他冰冷的手,最后一次记住他真实的面容,心里存着一些温暖和感谢。虽然每天都在即将失去他的痛苦中煎熬,但我还是要感谢对死亡的提早预知,让我可以陪着他,从容地走完他人生最后这段路;让这半年时光,在我之后漫长的人生中无限延长;让我不后悔、不恐惧、不逃避这无常的人生,并坚信在另一个世界,他依旧在和我彼此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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