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间时代话题
1982年年初,我从上海师大毕业,经过一番周折,被分配至安亭师范学校当老师。
我去安师上班后,第一个周末回到家,父亲对我说:“现在你能自食其力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去见马克思了。”
我回答:“你瞎说什么。”
对于我的成长,父亲只发表过两次简短的感慨,这是一次。另一次在我30岁生日那天,父亲对我说:“你都30岁了。”
我说:“那又怎样?”
父亲说:“真希望你永远不要到30岁。”
父亲平常很少对孩子流露感情,因此那两次相隔数年的对我“自食其力”和“年满三十”的感慨,都给我印象很深,只是其中的感情因素给我的印象不同,前者让我有些莫名的排斥,后者令我怦然心动。不必说,父亲对儿子的成长充满喜悦,但他的话里总是含有悲感。
有时彼此争得面红耳赤,父亲忍不住依仗父权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我不要听!”
一次发生激烈的争辩后,父亲忽然放缓语气,自嘲道:“我们之间的争论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影响父子关系。”
从20世纪80年代起,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价值观念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对一些问题的认识不再像过去那么统一。
莫名的争辩,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中国家庭里屡见不鲜,是两代人矛盾的主题之一,是中国家庭饭桌上的一道特别风景。许多我这一辈的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为这种争端在饭桌上被做父亲的拍桌子轰出家门。我父亲也曾喝令我“滚”,不过事后他又对我母亲说,以后我们和孩子有矛盾,不要再叫他们“滚”,叫他们滚到哪里去?这没意义。父亲去世已近十八年,这些年来,我常想到父亲,常为自己当年一次又一次为形形色色的“时代话题”惹怒已病入膏肓的父亲,心怀愧疚。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是在嘉定中心医院新开设的老干部病房。去世那天,1992年2月3日,是农历大年三十。我以前曾听说有的人死前会流泪,看到父亲弥留之际,眼角处渗出几滴泪水,我相信了。我对弟弟说:“爸爸哭了。”一边伸手去擦。我的手刚碰到父亲的脸,自己完全没有防备,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去世后,有好长一段日子,我常对人家说这话:“现在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我心里还老想着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对我说过的两句话。
“小明,想想办法。”
“小明,你用点力掐一下我的脚。”
母亲常说父亲个性懦弱,甚至说过他生活态度消极。不过,在父子相处中,父亲从未对我们流露出软弱。另一方面,我们兄弟俩和父亲极少有肢体上的接触,我甚至都没有被父亲抱过的印象。你可以说父亲羞于亲情的表露,无论是在被动的方面还是在主动的方面。父亲在备受病痛折磨时出人意料地对我说,“想想办法”,父亲这是在求告我吗?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何况父亲一直在本地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住最好的病房,对此我心里还有优越感。父亲去世后,想到他曾嘱我“想想办法”,我感到特别难受。父亲不见得认为我有更好的办法,他破天荒对儿子说这样的话,说明他当时内心是多么软弱无助。
大概在最后一两天,父亲忽然要求我“用点力”掐一下他的脚(观察水肿情况,其实无此必要)。这也让我感觉心被撞击了一下。父亲从来不会叫我做这样的事。一直以来,在我们家,父子关系更像朋友,堪称友好,在临终前,父亲似乎借病体流露出对于比友好深一层的亲昵的父子关系的要求。这让我有些不舒服、不习惯,我并未照父亲说的做,却掖好他脚上的棉被,不以为然地回答:“医生刚检查过,稍微有点肿。”
父亲离开我们太早,66岁,我才33岁,完全没有准备。父亲走后好几年,我还经常感到会在家里或他生前常出现的几条街道上碰见他。要是父亲真出现在眼前我不会觉得惊骇。
在父亲晚年,医生强烈建议他戒烟,家人也不让他吸,但父亲从未真正戒过烟,有几次我碰巧发现父亲一个人蹲在马路边吸烟,看到我立刻将夹着烟卷的手藏到背后。如果这一幕再现,我将不再去惊扰他,等他从容、悠然地把那支烟抽完后,再过去和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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