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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石洞读书 橘林赋诗

屈平牵牛的办法很简单,趁山溪发早水以前,把河床向卧牛石的方向掘一道缺口, 把溪水引过来,直流到石牛身边,这样石牛的半个身子就浸在水里了,姑娘们可以成群 结队地骑到它的头上、脊背上和屁股上抡棒棰捣洗衣服。当众姐妹挖掘溪岸,开凿缺口 的时候,屈平率石登、汉生、昭春、牛仔、春伢子等小伙伴,手持小钉耙、小羊角锄、 小鹤嘴镐等工具前来帮忙,人多势众,干了不到三五日,石牛便被乖乖地牵了过来,成 了后世这个样子。为了感激屈平,也为了表达喜悦兴奋的心情,姑娘们你一言,她一语, 凑成了一首《石牛》诗:

石牛只服屈平牵,
牵到溪边卧千年。
风吹飒飒无毛动,
雨打嘘嘘流细汗。
皮鞭任抽不回头,
四只蹄子从未见。
春草发芽难启口,
数九寒冬三分暖。
不问人间兴衰事,
只供姊妹捣衣衫。

公元前330年,屈平整整十岁,已经是乐平里官学里的高才生了。每天清晨,当 太阳公公娇羞地爬上三星岩,山醉林染,河欢水笑的时候,他背起藤包,雀跃出门,约 上石登、汉生、昭春等几个好友,花喜鹊似的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地奔向学校。在学校 里,屈平学习很用功,成绩出类拔萃。他从不调皮捣蛋,总是儒雅斯文,少年老成。然 而,老师对他并不十分满意,他有两个致命伤:一是好提些稀奇怪诞的问题,常使老师 难堪;二是总看些与学业无关的书,诸如《孺子歌》、《庚癸歌》之类。老师曾将这些 情况反映给伯庸,伯庸似乎并不同意老师的见解,孩子兴趣广泛,知识面宽阔,有何不 好?一个学生,光学会课堂上老师教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以整个社会为课堂, 掌握先人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由于这一观点上的差异,伯庸并不对儿子作什么批评指 责,只是泛泛地谈了些该怎样学习的道理,因而屈平学习上的这两个特点,不仅没有改 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来愈突出,致使老师常常对其吹胡子瞪眼。入夏以来,屈 平经常放学回家很晚,开始,母亲认为孩子在学校里用功,心中暗喜。时间一长,便担 心会在外边跟野孩子们胡混,惹是生非,每每遣女媭去找。一天,掌灯时候了,还不见 屈平归来,修淑贤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时到门外眺望。天阴得像乌盆瓦碴, 愈来愈低,愈来愈暗,仿佛就要天地合而为一了。天边有闪电在蜿蜒,不时传来隐隐的 雷声。空中无一丝风,天闷热得蒸笼一般,人处天地之间,酷似笼屉里的馒头。空气的 湿度很大,抓一把能拽出水来。躁热,憋闷,窒息,宇宙似乎就要爆炸,一场暴风雨即 将来临……

女媭见母亲焦虑不安,心似油煎。她听人说,这样的夜晚,路上常有野人婆出现, 她们专骗童男童女,卖给恶人,剖腹挖眼,或入药,或下酒……想到这里,她不顾母亲 阻拦,抓起蓑衣,冲出了家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其实,半个时辰以前,管家就已经 派家奴四处寻找去了。

起风了,由小渐大,直至呼啸呐喊。林木、庄禾在风中摇摆,倾倒,发出凄厉的怪 叫。野兽的吼声随风传来,听得格外真切,吓得女媭毛发倒竖,浑身冷汗。但她不能畏 缩,不能后退,一心只在寻找屈平,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地高喊:“平弟,你在哪里——” 然而,这呼唤,这呐喊,跟大自然的伟力——摇撼山岳的狂风,耀人眼目的闪电,崩塌 峰峦的惊雷——相比,实在是太微弱,太渺小了。她漫无目标地奔跑,跌跌撞撞地前进, 脚下一步深一步浅,不时地摔跤跌倒。突然,狂风送来了阵阵樵歌:

高高山上去砍柴,
一砍砍上蟒蛇寨;
蟒蛇不怕棍棒打嘞,
樵哥不怕虎狼来!
高高山上去砍柴,
刀儿磨得溜溜快;
要砍就要砍上顶嘞,
莫在半坡把刀甩。
高高山上去砍柴,
杉树柳树我不爱;
要砍就砍檀楠木嘞,
它是山中材中材。

 ……

歌声愈来愈近,愈辨愈清晰,这是村西青山哥那粗犷的嗓门,高亢的歌声。听到这 樵歌,女媭顿时心中踏实了许多,胆子也壮了起来,眼前仿佛一片光明,拼命向着樵歌 传来的方向奔去……

按照青山哥的指点,女媭来到仙女山对面的一个溶洞前。洞内射出了微弱的红光, 她循着光线躬身弯腰钻进洞去。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天然石洞,洞内别有一番天地——洞 壁像似刻满了浮雕图案,花草鸟虫,千姿百态。从洞顶悬下的钟乳石,如同朵朵白莲倒 挂,晶莹玉洁,玲珑剔透,煞是好看。岩浆水像朝露,在顺着白莲花瓣一滴滴落下,叮 叮咚咚,比珠落玉盘还要好听。洞内幽静清凉,石凳、石桌、石床、石几,错落有致, 真是一个酷暑季节读书的好地方,难怪屈平会选中这里。女媭进来时,屈平正伏几酣睡, 吃水豆顺着口角流淌,鼾声匀称,微笑甜蜜,大约正在做着美梦。他的身旁放着一盏菜 油灯,灯油将尽,灯光如豆,周围堆满了书简。女媭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借着苟延残喘 的微光,翻阅着这些书简,不禁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什么溶洞,简直是浩瀚的书籍的海 洋——《楚公逆镈》、《子文歌》、《楚人歌》、《沧浪歌》、《优孟歌》、《越人歌》、 《徐人歌》、《接舆歌》、《孺子歌》、《庚癸歌》、《巫风》、《丧歌》、《断尾虎》、 《小脚神》、《楚声》、《渔夫歌》、《樵郎谣》、《蚕花曲》、《五谷调》以及《阳 荷》、《阳阿》、《采菱》、《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阳阿薤露》、《招魂》、 《涉江》等楚之歌曲,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民歌俚曲,其中有些甚至被列为禁书,老 师不准带进学校去读。

女媭吃尽了苦头,方才寻见了屈平,他竟在这里酣然入梦,母亲在家里还不知急成 了啥样子呢。她真想冲上前去,拽着他的耳朵拉醒,扇他两记耳光,狠狠地教训他一番。 既至看了这堆山成岭的书简,她的满腔怒气顿消,爱心激荡,那颗本来就执着地爱着弟 弟的心,此刻简直要融化了。她真不敢相信,弟弟小小年纪,竟能读这么多的书!她在 为弟弟担心,担心他这小脑袋瓜承受不了如此重负,长此下去,是会累坏的。她轻轻地 吻着弟弟那稚嫩的脸蛋,欣赏着他那优美的睡姿,反复地端详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女媭愈看心里愈美,脸上愈喜,愈看愈感到骄傲和自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屈府的藏书极丰,伏羲、神农、黄帝的《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 的《五典》,记八卦的《八索》,记九州土地风情的《九丘》,记物的《诗》,记岁的 《时》,谈民之利害的《行》,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治国之善语的《语》,记前世 成败的《故志》,记五帝的《训典》,记九州之义的《数》,记夏之四时的《夏时》, 记殷商阴阳的《乾坤》,历代和春秋各国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 晋之《乘》、楚之《梼杌》,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艺、神话等文献资料和各种 图书及这些图书的各种版本,应有尽有,但却没有这些歌谣俚曲,女媭心里纳闷,弟弟 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家中不曾有过的书简?这里简直称得上是一个规模不小的书库!……

近两年来,屈平时常去找樵夫、猎户、渔翁、蚕女、巫师、庙祝,向他们采集民间 歌谣,来这小溪畔的石洞里记录、整理、吟诵。大家见屈平热衷于楚地歌谣俚曲的搜集 整理,纷纷都将自己的藏书献了出来,供他学习,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为百姓吟咏的诗人、 歌手,达民之愿,抒民之情,为民呐喊。聚沙成塔,积腋成裘,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积 攒了这么多书,这是屈平成长的精神食粮。

时光如驹过隙,转瞬来到了严冬。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也比往年多,常常 风雪交加,弄得人们耸肩缩首,懒得出门。风雪夜三更将尽,屈平仍在荧荧如豆的灯光 下伏案苦读。遵女主人的叮嘱,家奴将屈平居室的暖墙烧得烈火熊熊,因而室内室外迥 然有别,室内温暖如春,屈平灯下读书写字,毫无寒意;室外则狂风肆虐,玉龙翻飞, 周天寒彻。屈平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首刚采来的民歌,忽有一苍老的声音由远而近, 来到门前。屈平不无惊异地放下手中的笔,推开案头的简,站起身来,屏息谛听。这是 一位老者唱着一首古老而陌生的歌;歌曰:

赶快把天门大大打开,
我要乘驾浓浓的乌云下来。
我命旋风作我的先导,
我使鹅毛大雪洗涤那空中的尘埃。
你盘旋着已经降临下界,
我越过空桑山跟随你来。

 ……

歌声未落,敲门声已响。屈平犹豫片刻,起身前去开门。随着门扇的渐渐启开,狂 风送进一个粉妆玉雕的雪人。雪人毫不客气,取下斗篷,抖了几抖,与此同时,狠命地 跺着脚,并命屈平拿笤帚将他身上的积雪扫干净。雪人颇有些趾高气扬,仿佛他才是这 室内的主人,屈平是他的奴仆。屈平趁扫雪之机,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墙堵似的大汉。 这是一个驼背老人,披一头乱蓬蓬的散发,长长的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一个酒糟红鼻 子,一双绿豆细眼,一脸鸡皮疙瘩,真是又丑陋又邋遢,叫人既恶心又害怕。他自称是 巴山野老,要在此借宿一宵。

屈平从不以貌取人,他深明“奇貌、奇才、奇人”的道理,对这位深夜破门而入的 不速之客十分恭敬,欣然答应他的请求。屈平料定这位可怜的老人昨日不曾晚餐,此刻 定然饥肠辘辘,急忙吩咐厨下烧饭。冒着腾腾蒸气的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了,置于老人 面前。屈平先将竹筷递过去,再盛一碗热粥,双手捧着呈献。老人的面孔板得紧紧,无 一丝笑纹,更无半点感激之情。他似乎并不满意这种接待,木偶似的坐在那里,半天不 饮不食,不言不语,弄得屈平很是尴尬,不知何处得罪了客人。二人相对默默,坐了有 一盏茶的工夫,野老突然吼道:“孺子无礼,老朽既冷且渴,无酒何以进食!……

屈平恍然大悟,原来野老是在挑剔饭前无酒。他忙赔礼道歉,亲自下厨烫了一壶陈 酿老酒,命厨师又加了两个菜。野老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直至屈平把盏,他也毫 不谦让,有滋有味地品评着,吞咽着。三杯热酒下肚,野老面红心躁,放肆地敞开胸襟, 伸直双腿,将脊背依在墙壁上,眯起了双眼,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我心中郁结着无穷忧思,
孤独地长叹越来越悲伤。
愁思纠缠心情难以舒展,
这茫茫黑夜多么漫长。

 ……

野老似乎在发泄胸中的郁闷,这样没头没脑地唱过一段之后,伸过酒杯,屈平给他 斟满,他举杯在手,一饮而尽,咂巴咂巴嘴唇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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