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施毒计 阴夺秘稿
却说南后郑袖,一心欲占有峨冠博带的美男子屈原,却不料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极大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想借助屈原达到废嫡立庶,把持朝政的目的,屈原断然拒 绝,犹似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她的心窝,鲜血喷突,痛不欲生。回首以往,无论在官场 还是在情场,郑袖均堪称为常胜将军,从未像眼前这样惨败过,故而才有今日之平步青 云,飞黄腾达。一旦受挫,真是难忍难受,难咽这口恶气绿汤。一时间,她像娇艳的鲜 花忽受寒霜袭击,丰硕的果实顿遭冰雹蹂躏,这是致命的惩罚,毁灭的创伤,使她希望 成灰,幻景破灭,美好的憧憬不复存在。经霜的枯草似的,她蔫了,整日耳断头低,精 神萎靡不振。她不再歌舞,不再弹唱,甚至懒得梳洗装扮。她寝食违节,昼夜颠倒,常 于白昼闭门谢客,蒙头酣睡,到了晚间则夜游神似的四处游逛,足迹遍及御花园的每一 个角落。她拒绝一切应酬,不应邀,不赴宴,但却常常孑然一身,自酌独饮,喝得酩酊 大醉,呕吐得狼藉不堪,或者无可名状的哀嚎或悲泣。郑袖原本是个风流坯,多情种, 如今却变得木雕铁铸的一般,对怀王的一腔情爱冷若冰霜,她冷漠,麻木,痴呆,原先 那如胶似漆的情,如火如荼的爱,花一般的妖冶,柳一般的缠绵,羊羔一般的温顺,火 一般的淫荡,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一段枯木朽株,一块行尸走肉。她的脾气变得很坏, 再度喜怒无常,喜则仰天大笑,悲则涕泪交流,怒则暴戾轻杀。“喜”与“悲”无碍于 他人,任其困兽般地毫无理智地发作就是了,许多人倒可借机观赏以开心,只是这“怒” 令人悚惧。“怒”则必发泄,发泄于物,或砸器皿,或毁珠宝,或撕绸缎,价值连城的 一颗夜明珠,抛之于江,毫不痛惜。这倒也罢了,堂堂大国之君及其嫔妃,江山社稷尚 可作为儿戏,珍宝玩物,何足惜哉!只是这发泄于人,殃及众生,令人深恶而痛绝之。 有哪一个宫娥的青丝秀发美于她,嫉妒之心会使她变得比鸷禽猛兽更凶狠,命人以开水 浇其头,令其头秃发落。有哪一个嫔妃的眼睛俊于她,常博怀王赞赏,她会玩弄权术, 挖去其两颗晶莹的眸子。有哪一位文臣武将相貌超群,远出怀王之右,她会派人神不知 鬼不觉地害死他的妻子。有人斜视她一眼,她会挖去其双眼。有人漫不经心地吐一口唾 沫,她说这是有意地在吐她,下令割去了这个人的舌头。一天,她突然高兴起来,命宫 女们为其演出《长袖细腰舞》,正当她观赏得洋洋得意之际,乐队中有一女子“嘣”的 一声弹断了一根琴弦。她说,这不仅扫兴,而且晦气,于是下令剁去了这位可怜的弹琴 女子的右手。中国古代,历有连坐法,一人犯法,株连他人,但被株连的多是家属、亲 族、邻居、师长等,少有株连同事伙伴者,而今,南后一怒之下,竟下令剁去了十八个 演奏者的右手,其声耳不忍闻,其状惨不忍睹,她却将殷红的血迹看成花朵彩虹,心花 怒发……
郑袖正视自己的失败,而且败得很惨,但她却并不因此而沉沦,她要总结经验教训, 重整旗鼓,奋起抗争。她像山林中一只硕大的绿蜘蛛,新做的悬于树间的网被一只突然 飞来的蜻蜓撞破,她不灰心,不丧气,重结新网,它要将新网结得又粗又密,不仅网蜻 蜓,还要网燕子——她的胃口真大,堪称是一位女强人。然而,她并不乐观,她恨满朝 文武之中,像子椒这样权重而昏庸无能之辈太多了,像屈原这样有头脑、有见地而又精 明能干的有用之材实在太少了。子椒系一贪婪庸碌之徒,她曾设想重金收买子椒,让他 以令尹的身份在怀王面前力主废嫡立庶,但子椒朽木一块,昏聩无能,他的言论和主张 在怀王心目中毫无半点分量,而且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而非但不能依赖和重用, 还要事事瞒过他,因为他常碍手绊脚。昭睢将军、陈轸大夫等一班文臣武将,倒是国之 栋梁,只是他们一向跟自己极不友好,这些人死抱着周礼、祖制和陈规陋习不放,将怀 王对自己的宠爱看成是误国之举,把自己参与朝政看成是大逆不道,他们定然与我的废 嫡立庶相对抗,说不定还会大兴问罪之师,致我们母子于死地,因此,这伙人不仅不能 依靠,还要严加防范。她像过筛子似的将朝中的文武百官过了一遍,筛来过去的结果, 最中意的人选莫过于上官大夫靳尚。靳尚虽说相貌丑陋,仪表鄙俗,不堪入目——身高 不过五尺,八字脚,罗圈腿,驼背,躬腰,瓦刀脸,鹰嘴鼻,瓢把嘴,八字眉,老鼠眼, 兔子唇,海豹须,但却有许多他人无可比拟的长处。第一,他家十代世袭上官大夫之职, 有根基,有门第,有财气,有派系,是一般臣僚难与抗衡的一股巨大的贵族势力的代表。 第二,怀王为太子时,他曾以舌舔其肛漏之恶疾,舔愈了其不治之症,太子不忘救命之 恩,登国君宝座之后,对靳尚恩宠得无以复加,有谁胆敢与之作对,怀王定斩不赦。第 三,他聪慧过人,智谋超群,正所谓“心较比干多一窍,才胜伊尹过三分”。正因为怀 王对他过于宠幸,使他有恃无恐,久而久之,养成了居功不凡,傲慢群僚的恶习,朝廷 上下,声名狼藉。其实,靳尚的许多恶劣行径,是从娘胎中带来的,他生性刁钻狡黠, 豺狼一样凶狠,狐狸一般诡诈。靳尚的为人顿令郑袖心胸豁达,眼界大开,使她的目光 从楚廷文武移向了诸侯列国。靳尚有一隐私,在洋洋大楚,这隐私只有郑袖一人详知端 倪,这便是靳尚跟秦相张仪不仅早就暗中来往,而且关系过从甚密,秦常重金贿赂靳尚, 从中获取楚之重要情报;每当秦楚有外交上的瓜葛,靳尚全都充当内奸,为虎作伥。这 一切,怀王自然一无所知,总认为勒尚还像当年舔腚吸毒时那样忠心耿耿。首次惊闻这 一消息,郑袖义愤填膺,迫不及待地欲转告怀王,铲除这个叛国逆贼。恰在这时,怀王 统率六国之师伐秦去了,事情便搁了下来。在这一过程中,楚国发生了郑袖与太子横及 诸大臣的矛盾,激烈的斗争迫使郑袖不得不考虑退步与后路,因而她改变了主意,不仅 不再揭发靳尚,还要庇护他,令其成为自己的心腹与膀臂,必要时二人可一起逃到秦国 去,苟全性命,以图东山再起。郑袖并非善良之辈,自此她抓住靳尚这一“通敌叛国” 的污点,使其心甘情愿地作了自己卵翼下的一只哈巴狗,摇头摆尾,服服帖帖,专看主 人的眼目行事。勿需下令,只要主人使个眼色,它便会龇牙咧嘴地扑上前去。尽管他并 无多少凶狠的本事,谁也并不十分惧怕它,因为充其量它不过是一只哈巴狗,一脚能踢 老远。当然,中国素有“打狗看主人”之说,因为它的主人是怀王及其宠姬南后郑袖, 因而至今尚无人敢踹它一脚,它也就愈加得意,更显凶狂。反之,如果是主人需要,它 可伸着长舌舔其任何部位,舔得美,舔得滋,舔得舒服,舔得兴奋,舔得痒痒酥酥,妙 不可言。靳尚当初靠舔腚起家,如今依然靠舔的本事获宠。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舔之 外郑袖并未将靳尚挪作他用,他也就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现在派上了用场,郑袖正可 命其与张仪取得联系,靠强秦的力量迫使怀王废嫡立庶。这样做,自然难免要招叛国之 嫌,然而,世上之事,目的是第一位的,达到目的手段是灵活多样的,常常无法冠冕堂 皇,顾忌太多。郑袖这样想着的时候,很有些洋洋自得,她在庆幸自己的远见卓识和深 谋远虑。但是,她并未被得意之举冲昏了头脑,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步棋要走得很顺利, 如愿以偿,有两件事必须首先做好:第一,进一步获宠怀王,使其言听计从,不生任何 疑心,她自问自己有这个条件和本领。第二,除掉屈原,至少要削其官职,夺其权柄, 因为他一向主张联齐抗秦,坚决反对废嫡立庶;为达此目的,必须设法离间怀王与屈原 的关系,使屈原由得宠而见疑,而被疏。一切想好之后,郑袖决定召靳尚做一次畅谈, 商讨如何具体实施。
深夜,庞大的楚宫建筑群在酣睡中,只有朝云馆东南角那间卧室亮着朦胧的灯光, 像困倦的母狼半睁着的一只睡眼,不用说,今宵南后郑袖来此过夜。虽是南后深宫,室 内却传出了男女间的戏谑调笑之声,这是郑袖在逗着靳尚玩耍。休看靳尚长得其丑无比, 但却色目如钩,色心痴迷,色胆包天,见了女人便拖不动腿,垂涎欲滴。癞蛤蟆想吃天 鹅肉,靳尚打郑袖的主意久矣,每次相见,必欲火腾起,夜间南后入梦,则秽物淋漓。 郑袖视靳尚犹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想着都反胃,恶心欲吐,更不要说看和吃了。但 是,郑袖的好奇心忒强,垂钓射猎,样样喜爱,斗鸡走狗,无所不好,她甚至常于伏天 命人捉些青蛙来,以棍敲之,令其鼓胀,然后以重物击之,砰然一声,五脏六腑四溅, 她便乐得前仰后合。出于这种寻欢作乐的目的,她常将靳尚召进南宫,以言语撩拨,以 狐媚挑逗,令其丑态百出。她像后世的驯兽女郎,靠着手中的一条鞭子(后来发展成为 一根电棍)和一块诱饵,使凶猛的狮子、老虎及蠢笨的熊瞎子等做各种动作,玩各种把 戏,驯者随心所欲,被驯者无所不能,非常有趣,十分开心,常弄得全场喝彩,满堂欢 呼,获得轰动性的效益。握在郑袖手中令群兽悚惧的鞭子或电棍,是怀王宠姬南后的身 份和地位——这块金字招牌,以及她那狠似蛇蝎的心和毒辣手段。至于诱饵,那是因人 而易,因兽而化,不断变换的。那么,今天郑袖用的是何种诱饵呢?是温馨的宫室,宫 室内那令人心醉的异香、迷离恍惚的光线、柔肠荡魂的音乐,是南后那出水芙蓉似的装 扮,那件让人能够窥见周身细部、给人以质感肉香的粉色细纱深衣①——轻如鸿毛,放 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团,轻轻一抖,平平展展,笔笔挺挺,穿在身上长可曳地,潇洒飘 逸,还有三五年待子椒过世后便任命靳尚为令尹的许诺,等等。同是诱饵,驯兽和钓鱼 不同。钓鱼,诱饵挂在钓钩上,鱼食饵吞钩,垂钓者发现,挽线,挑竿,提钩,鱼挣扎 致死。驯兽则不然,总得让它尝到某些甜头,否则它不再听你的指挥,甚至兽性发作, 猛扑过来,加害于你,亦未可知。当然,野兽们希望主子并不欺骗它们,慷慨地施舍它 们所需要的一切,那也是痴心妄想。如今,郑袖所能满足靳尚需求的,不过是一个飞眼, 一个妩媚的情态,几句令其心醉魂迷的戏言谑语,以及那不着边际的愿诺。至于靳尚的 奢望贪求,那是无论如何也难能实现,只好在梦中如愿。虽然如此,但靳尚却每每心满 意足,愿为南后效犬马之劳,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好比一只叭儿狗,主人只 要拍拍它的头,捋捋它的身,它便会媚态可掬,温顺异常,伸着伶俐的长舌,舔你个不 停。
①深衣:春秋时新兴的一种上衣与下裙相连的女装,,称为“深衣”,大约颇似现代的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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