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靳尚进谗 郑袖陷害(2)
怀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之眼圈湿润,他在反思,他在自责,他悔恨交集。在此 之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靳尚坚决反对变法改革,由于他跟秦相张仪的关系过从甚 密,也由于屈原的不断盅惑,怀王不仅冷落了他,疏远了他,甚至嫌弃他,厌恶他,把 他视为捣蛋鬼,绊脚石,欲将他从身边除掉。不料身处逆境,遭君冷漠,行不得志,他 却依然忠贞不贰,甘为怀王舔浓血而不嫌腥臭……想着想着,怀王竟然热泪两行了—— 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怀王的傻气又上来了,耳根子软的宿疾复发。
痔漏之疾,无碍于中枢神经,但因郑袖作祟,怀王体内摄取了过多的麻醉剂,因而 痔漏虽愈,身体却虚弱得厉害,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四肢乏力,食欲不振,困倦 嗜睡,精神萎靡。按说应该及早命太医诊治调理,然而如前所述,楚崇尚巫术,在很大 程度上,医巫合流,举国上下,从国君到每一个平民百姓,不信巫者,绝无仅有,因而, 南后与上官大夫请来了男女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治病救人,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在楚国,请巫师跳神驱邪,比比皆是,司空见惯。谁家有了病患者,请一个男巫或 者女巫来家,那巫师手弹皮罗,腰系响铃,舞之蹈之,既说且唱,颇似当今之歌舞演员, 虽无优美的舞姿,悦耳的歌声,却也粗犷豪放,欢快有趣。他们能应病家所求,言中患 者病症、患病的原因以及治疗疾病、驱除邪祟的办法,并愿效力,但需加倍付给爰金①。 楚宫请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那规模,那阵势,那气派,自然与民间不同。男女两队, 每队九人,女的妖冶,男的威武。有专门乐队伴奏,男的挥桃枝,女的舞艾草,舞姿新 颖别致,队形变化无常;音调高亢,旋律跌宕,或分,或合,或问,或答。这与其说是 跳神驱邪,不如说是一场精彩的歌舞表演。然而,那歌词的内容却全在于驱邪,他们说, 大王之所以身染重恙,是因为正有魔鬼缠身。这魔鬼将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打着富国 强兵、统一天下的旗号,骗取了大王的宠信。这魔鬼野心勃勃,正欲篡权夺位,变荆楚 天下为己有。倘大王不当机立断地斩黑手,驱恶魔,不仅贵体难得康复,楚之社稷江山, 怕也危如累卵……
①爰金:战国时期楚国的货币名。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缠身的魔鬼指的不是别的,正是屈原。此刻的怀王, 虽说神志尚处半云半雾的状态,对这一点的理解和认识,却是清醒而深刻的。
明眼人不难察觉,这些既跳且唱的男女巫师,或者为郑袖、靳尚一伙所收买,装神 弄鬼地加害屈原,以挽救他们在官场政界的惨败局面;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经过训 练后,故弄玄虚地来愚弄蒙骗怀王,借刀杀人地除掉屈原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怀王素来笃信巫术,将巫师之言看成是神灵所示,即所谓天意也。天意不可违,违 者必遭天谴,灾难临头。为君者,驱除一个臣子,易如反掌,然而今天,上天命他除掉 屈原,他却难以接受,忧虑,苦恼,悱恻,缱绻,怨愤一起袭来,弄得他焦头烂额,心 乱如麻。一连数日,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一闭上眼睛,面前便出现了屈原那谦谦君 子的光辉形象,忠贞爱国的博大胸怀,公而忘私的高贵品格,叱咤风云的雄伟气魄,没 有他,便没有一系列新法的出台,变法改革的成果,民富国强的辉煌,六国合纵的新篇 章,统率山东六国之师联军伐秦的荣耀,一句话,没有屈原,便没有如今楚国的强盛, 天下的大好形势!他的知识,他的节操,他的胆识,他的能量,可与天地共存,日月齐 辉,这样的忠贞之臣,怎么能会是缠身的魔鬼令朕国败身亡的隐患呢?怀王没有想到会 有人在搞阴谋,弄权术,只意识到有可能是天地不公,判断有误,他在期盼着上天做出 新的、公正的裁决……
怀王患病期间,屈原曾借归国之机来探望过几次,怀王皆处昏迷之中,他只好躬身 施礼,询问些病情,宽慰数语后便匆匆离去了。屈原虽深明医理,诊治有方,对怀王所 患之疾却难以理解。肛漏之疾,皮肉之苦也,何以会昏迷不省,神志不清呢?他自然不 会料到,丧心病狂的郑袖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偷偷地在饮食中加进了麻醉剂。当 药力失效,怀王谈吐自如的时候,也曾经询问过几次屈原的情况,郑袖与靳尚却隐瞒了 他曾多次前来探病的实情,这样一来,怀王明知屈原正为天下大势奔波,心中却仍怏怏 不快。
渐渐病愈之后,出于感激和恩宠,怀王视靳尚为心腹,不再有任何防范。一日,二 人对坐弈棋,闲谈中怀王道:“数月来,屈左徒忙于联络山东诸国,共对强秦,也不知 那制《宪令》一事进展若何?……”怀王这话,像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靳尚,等待 着他的回答。
以危害人类健康为己任的苍蝇,休看其貌不扬,渺小得可怜,却有着极灵敏的嗅觉, 闻到腥臊之气,急忙奔去,以便找缝下蛆。怀王说的无意,靳尚听的有心,他的海豹须 抖了三抖,老鼠眼转了三转,瓦刀脸骤然缩短,故作漫不经心地冷冷一笑说:“依臣推 想,屈左徒之《宪令》怕是早已制定完毕……”
闻听此言,怀王触电似的,浑身的所有神经顿时拉紧,连面部的肌肉都在抽搐: “尔何以知之?”
“这个……”靳尚故作犹豫,欲言又止,“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
怀王鼓励说,“爱卿有话请讲,有朕为汝做主,有何惧哉!”
靳尚默然不语良久,似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说:“大 王请想,倘使《宪令》尚未制成,举国上下,怎么会将《宪令》的内容传播得沸沸扬扬, 街巷里弄,妇孺皆知呢?”
“啊,竟有此事!……”怀王大吃一惊,几乎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起了坐席,双 目圆睁,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将几桌踢翻,气冲冲地踏着满地乱滚的黑白棋子走来走 去。
看看时机成熟,靳尚火上浇油道:“《宪令》系国之根本大法,未经大王裁决,便 近播远扬,这屈左徒也太目无尊长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根火柴点燃了堆积于怀王胸中的脂油干柴,即刻腾起了参天烈 焰,炸雷似的吼道:“来人哪!……”
有内侍闻声而至,低声下气地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怀王横眉倒竖,唇紫若肝,浑身战抖,字字千钧地命令道:“火速传旨左徒府,命 屈平即刻进宫,朕要与其三茬对案!……”
内侍奉旨,转身欲去,靳尚口出一个“慢”字,举手制止了。他毕恭毕敬地对怀王 说道:“大王莫非是让那屈平气糊涂了,此刻他正奉旨使齐,如何能马上进宫来见呢?……”
“这个……”怀王似在作难,两手相对搓个不止,“待他归来后再见分晓。”
幸亏此刻屈原使齐不在郢都,否则这将是很难收拾的尴尬局面。
假的总是假的,靳尚最怕“见分晓”。本来已经熄灭的炭火,他又投进些干柴,以 棍拨之,以风鼓之,令其重燃。沉默有顷,靳尚突如其来地说道:“依微臣之见,即使 屈左徒正在橘园制《宪令》,大王宣召,他也未必肯来。”
天子,国君,金口玉牙,他们的话谁敢不听!无一呼百诺之尊,何以为君!怀王不 仅要统治楚国,还要一统天下,故靳尚之言很使他寒心,声色俱厉地问道:“爱卿此言 何意?”
靳尚准备了许久,终于有了进谗的机会,他胸有成竹地说道:“《宪令》者,国之 头号机密也,楚有成律:公诸于世前,除了国君,制者不得将其内容泄露给任何人。身 为左徒,屡屡制法之屈原,对此不会不知,况且大王曾再三叮嘱要严守机密,而今, 《宪令》的内容我主未阅一字,却弄得家喻户晓,满城风雨,由此可见,屈左徒根本不 将大王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火点起来了,怒激起来了,靳尚躬腰曲膝立于一旁,俯首低眉,暗自窃笑,以观动 静。
怀王火冒三丈,怒发冲冠,满脸阴云,气喘如牛,坐立不安,愤愤地自言自语道: “屈平啊,屈平,朕自问待汝不薄,器重若山,寄予厚望,不料羽毛未丰,汝便视朕若 草木。汝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力,让朕如何敢继续重用……”
怀王已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但靳尚却嫌火未旺,怒未盛,恨未深,于是进一步说 道:“大王有所不知,屈平早已将自己视为当今天下之圣人了。他曾不遗余力地诋毁大 王,诬大王昏庸无能,无主见,耳根子软,贪恋酒色。大王命屈平拟法,每一法出,屈 平必夸耀其功,言当今之楚,欲拟法,除他莫属。更有甚者,他竟贪天功为己有,胡说 什么无屈原,便无荆楚今日之强盛;无屈原,便无山东六国之合纵;无屈原,便无联兵 伐秦之壮举。他还说,在列国事务中,一切均由他左右与摆布,大王不过是傀儡而已。 臣在担心,长此以往,楚之黎民百姓,恐怕只知有屈左徒,而不知有大王矣!……”
怀王再也听不下去了,堂堂大国之君,怎经得起如此沉重的打击!他只觉得头发懵, 眼发花,热血上涌,脑袋炸裂,身重若铅,在一点点向下坠落,堕于万丈深渊,周围是 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一腔怨愤无处发泄,竟然污水似的一古脑泼向了靳尚:“你这只 报丧的乌鸦,在此聒噪不休,搅得朕心烦意乱,皂白难辨,再不离去,必唤猎者援弓射 之!……”
靳尚本欲一箭双雕,第一,向怀王敬献忠心,以博青睐;第二,谗害屈原,置变法 改革于死地。结果却讨了个没趣,怀王骂他是只“报丧的乌鸦”,弄得他留也不好,走 亦不是。正当这进退维谷之际,是飘然而至的郑袖打破了这尴尬局面,救了靳尚的大驾。 郑袖笑逐颜开,与宫内的气氛极不协调。她细腰若柳,扭来扭去;长袖似虹,飘舞生风。 仿佛有一盆汤,质浓,味咸,郑袖正在氽水,加作料,调稀,调淡,调鲜。她半戏谑半 认真地说:“臣妾斗胆直陈,还望我主恕罪!”
“有话快说,莫要罗唆!”怀王怒气未息。
郑袖笑容可掬地说:“妾之故乡有句俗话,叫做‘捧着屁股亲嘴,不知香臭’,大 王之举,有如此也……”
怀王怒斥道:“君臣无戏言,休得放肆!”
怀王既怒,郑袖一改嬉皮笑脸之前态,忽而变得庄重典雅起来,向怀王深施一礼拜 道:“本来嘛,上官大夫忠言进谏,将所知屈左徒刚愎自用,目无君王之举,言与大王, 正确与否,理当斟酌裁处,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何以要雷霆震怒呢?”郑 袖是个乖巧玲珑,左右逢源的角儿,说着话锋陡转:“自然,大王之怒,非向上官大夫 而发,皆因屈左徒妄自尊大之故也。尊敬的大王陛下,臣妾之言对否?”怀王颇不耐烦 地说:“对与不对,皆出汝口,问朕何来。”
郑袖趁怀王低头喝茶之机,给靳尚递了个眼色。勒尚心领神会,向怀王跪地磕头, 赔礼请罪,然后以公务繁忙为由,拱手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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