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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绕树三匝(5)

他回到京城,销了这不长不短的病假。仍然是刑部主事。但机会似乎来了,离京前的文名给他创造出一种可以加入圈子的“形势”,他父亲的影响也有一定的作用。总之,他被巡按山东的监察御使陆聘去主持山东的选拔举人的乡试。

他一点也没有去提牢厅当班的烦恼牢骚,反而欣然前往,这不仅是因为聘请之“礼”与“币”,也不全因为这有些破例的荣选满足了他积久寂寞的虚荣心---

“故事,司考校者惟务得人,初不限以职任;其后三四十年来,始皆一用学职。”后来,有人建议改革。“天子曰:‘然,如其故事。’于是聘礼考校,尽如国初之旧,而守仁得以部属来典试于兹土,虽非其人,宁不自庆其遭际!”

以区区一刑部主事的身分来任主考,又是到夫子之乡来典试儒学生徒,他自然感到这是“平生之大幸”。最重要的是,总也找不到符合自己本质的角色的才志之士,终于有了机遇。欣慰之情产生两个后果:一是暂时摆脱了逃禅学仙的心境,二是从官场中找到了可以一试身手的兴奋点。他此刻自我实现的意欲,跃马腾飞的冲动溢于言表。一直想当圣人却总也当不了圣人的人来到圣人的故乡,想的一定是要做出让圣人复出也心肯的事情。当不成“素王”了,就当个名儒也行。

孔门高弟,也大多出于齐鲁宋卫(均属后来的山东)。人杰与地灵互生共长。王阳明要在这片“灵秀奇特”的圣贤故乡、实践学做圣人的夙志,也算来朝圣的一点“贡献”。他自然还是只有手中的这支笔。但只要拥有权力一支笔便成了赶一大群羊的鞭子。他前日还是一条羊,今日成了牧羊人。

在那么些生员面前,他是政府这个牧羊人的法人代表了。这比领着民工练习八阵图高贵又重要多了。而且在他中进士前一年,他曾以相当于幕友的身份,在他父亲王华主持顺天府乡试时看过试卷,据《年谱》讲,他看的相当准,最后评定高下时,都依了他的判断。判卷如相面,要通过“文”的气质来判断人的品质和素质。阳明是精于识人的。跟他父亲一同主试的杨廷和后来成了大学士。这次山东乡试的主持者也不是阳明一人,从由他来做序录工作看,他是主要干活的而非挂帅的。

像任何知识分子一样,他只是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者,占在一个“中间物”的位置上。这规定了他的两刃剑的角色,他身为官僚身、心是士子心。对于应考的生员,他是"牧羊人",但对于那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来说,他又是条羊。

现在从他出的题以及作的"陈文"或者说"标准答案"来看,他当时心中期待的首要读者,并不是那些应试的生员而是当朝大老们,他是再上一道《陈言边务疏》,他要向全国人一展自己的宰相之才,但又不是耍小聪明,而是一本儒学之正经。他要炸开自己也身处其中的官场这个活棺材,他把这些年“观政”发现的诸多积弊、倒错扭曲的现象以或明或隐的方式向全国的读书人“提”出来。

7.咽喉处着刀

他出的各科题目都很大胆,如首场“四书文”(即决定考生命运的八股文)问的居然是:“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是绝对符合儒学原教旨而不对圣上心思的问题。当年孔子就因坚持这一“以道事君”的基本原则而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周游列国而无可行其道之君,最后以终身不仕为代价。孟子强调的最厉害,几乎是不遗余力地狙击那些不讲道义,苟取富贵,以妾妇之道事君的无耻之徒。“不可则止”包含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气节。

这个命题在大一统家产制君主专制体制中,是相当犯忌讳的。因为“不可则止”,包含着士子对君主“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独立立场,包含着不给“老板”当狗、当家仆私臣的道义原则,价值取向。朱元璋大骂孟子,先毁后删改《孟子》就因为他要打击孟子的这种“革命”倾向。若朱元璋看见王阳明这样出题非杀了他不可。就是此刻若有人“盯着”阳明,也是事儿。或在明初洪武永乐目灼灼似贼时期,或在清兵入关生怕汉人不合作之际,王出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题都是在找死,至少要倒一个连他老子也要叠进去的大霉。

也因此而证明这个题出得太好了,太有儒学风骨了,他针对的是士人品节普遍滑坡的现实,他想重建“以道事君”的士人原则。“不可则止”貌似消极却体现着高贵的不合作精神,是士人保持道统的下限做法,这样才能杜绝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耻行径。宗臣的名文《报刘一丈书》虽然揭露的是比阳明略晚的世相士风,但明代士人及士大夫追逐权力奔走权门的风气不是一日养成的,阳明已痛感此风必须遏止,否则不但士将不士而且国将不国。这与他在“拟……表”试卷中揭穿的“名器太滥”是相表里的。

另一题目也见阳明心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这是孟子之热心肠一脉儒者信守的教义,但真普照士林,成为士风,是到了宋代。有名的如范仲淹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号召;张载之“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信条,都是杰出的体现,又春风化雨,广泽人心。

阳明的心学就直承这一脉“仁者与万物一体”论而来。以天下为己任,事事皆关我心,“我”是“主人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强调小我统一于大我的历史责任感,等等是儒学留给中国人的宝贵精神遗产。阳明则是这一生产线上的一个不可替代的巨大“变压器”。这又与“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构成一种互补关系。其中的理论张力在于“天下”与“君国”不是一回事,儒家有一个同样让君主头痛的主张: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主只是来为民办事的“公务员”。儒家这个“大同”学说到了康有为,孙中山,毛泽东才大放异彩。王阳明还只是讲“我”与天下一体,不可能变成一种社会改造运动。

在“论”这一项中,他出的题目是:“人君之心惟在所养”。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标准的心学论式,也就是说,阳明能提出心学并非龙场一悟时从天而降的,也是“养”出来的,经过了十年怀胎的漫长的孕育过程。

孔子开启的中国的文教传统惟重教养,所谓中国的伦理本质主义是教育万能论为其支持系统的。孔子的理想是把全国变成一个培养君子的大学校。儒家的诸教材的第一教育对象就是“人君”,为帝王师是所有儒生的最高理想。孔子“施予有政”的入世策略就是通过教国君来实现的,这个构想在汉武帝这个儒门学徒手中才变成现实。

理想和现实总存在着差距和矛盾,而人又应该朝着理想化的方向努力,怎样才能完成从现实到理想的转变呢,只有靠“养”---“天下之物,未有不得其养而能生者”。人君之心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他头脑中固有的,是其后天“养”出来的,“养之以善,则进于高明,而心日以智;养之以恶,则流于污下,而心日以愚。”

阳明的学生说这些保留在阳明儿子手中的四书文、策论的范文,都是出于阳明的亲笔,即使这话不可信,但肯定也是他认可、赞赏的考生范文,其中居然有这样的话:

“人君之心,不公则私,不正则邪,不善则恶,不贤人君子之是与,则小夫俭人之是狎,固未有漠然中立而两无所在者。一失其所养,则流于私,而心之志荡矣。入于私邪,则心之智惑矣。溺于恶,而心之智亡矣。而何能免于庸患之归乎?”

人君也许看不到这种大不敬的大实话,但有一批专门的文化警察在替皇帝照看着,科举制度的程序是有复核参校这一环节的:

两京各省乡试录,及中式墨卷,背圣言则参,背王制则参,不背则否。

官司评骘,送科复阅,各以虚心平心,从公从实,互相参校。(《春明梦余录》卷40)

如果可以像这样把君当“人”来正邪公私地加以漫议而不犯忌讳的话,则说明当时的自由度要比我们依据文字狱档得到的印象大得多。或者说,统治者还是看出发点的。这篇策论,像诸葛亮《出师表》教导刘禅远小人近贤臣。尽管明朝的皇帝个个近宦官远廷臣,是该如此教训一番,但阳明只是一个褊远小臣,胆子也太大了些。

心学家都是心高胆大的,尚任侠、佩服诸葛亮是他们当然的一以贯之的传统。

“拟唐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表”的“问”和“答”肯定是王写的。

“论”和“表”都是官牍中的常用文体,中国的行政系统主要靠文牍流通来支撑,科考是选拔干部,故这两项是必考的。但首场是经义,即八股文,若八股文被黜,则其论其表等皆不必看了。而论和表不作或作不好也不行。“拟”者仿也,仿前人的形式语气,内容还是就“现实”发表意见。王居然问“程子”将佛老比为杨墨,道理何在?唐朝的张九龄怎么会知道宋朝程子的高论?这样的问法在八股考题中出现就砸了阳明的饭碗。阳明的一个学生就因主考时引用经义有误而被罢了官。心学门徒“学术不精”是个事实。这也因为他们的自我定位是要当思想家而非学问家,所以在知识上往往是空疏的。

阳明这道“表”的指导思想是如何全面“治理整顿”,是篇如果“我”是宰相的施政大纲。其中的核心问题是改变“名器太滥”,清理“牧羊人”队伍。国家设官是为了治民,但历朝政治的难点和问题的暴发点都出在官身上。这好象刷子本是刷锅的,但刷不了几次,刷子就比锅还要脏了。

明朝的特殊性用王阳明的话说是“十羊九牧”,或一事特设一官或两人共理一事,而官员的选拔又不以德能,德能也无个标准,常规现象是挨年头,非常规的是“异道险邪之辈”越界超升。阳明说:“朝廷之所以鼓舞天下而奔走豪杰者,名器而已。”现在名器太滥,天下之人皆有必得之心,纷扰必生,纪纲必不振;纪纲不振乱将不远。牧羊人之间闹得太不像话了,必引起羊群炸群的所谓民变。阳明认为,“当今之务,莫大于振肃纪纲。”改变官冗而事不治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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