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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绕树三匝(7)

自然也有为了显用于世而讲学办会的,翻阅《明史》,几乎每个大僚都有徒弟。但王现在还屈沉下僚,不能引荐学生在仕途上走捷径。他虽辞章、兵道、仙佛无不涉猎,在儒学本门下的功夫更大,但还没到独立成家的地步。“身心之学”是一种道德修养,其中有多少学术、学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相互砥励,彼此以伟人的标准相互要求,交流心得体会而已。是内学而非外学,有人模仿,可以刷新一点士子风习。

世风及士风让他产生危机感和紧迫感。许多缺德少才的混帐玩艺儿摇身一变成了牧民之官,造成今日风俗大坏的局面。他这样概括他生活在其中的“时代精神”:既有西汉末的懦弱又横添蛮悍之风;既有东汉末的徼激又杂染随风倒的习气;既有晋朝的虚薄又混合着庸俗琐碎的心计;既有唐朝的放荡又夹缠着鄙吝的市侩作风。简直是集以往之卑劣再添上现实之邪恶的大染缸。(《拟……表》)而“牧羊人”由科举出品,科举只引导读书人去背诵辞章讲疏,无人再致力“身心之学”。学术关乎士品,士品关乎世风。再不讲究身心之学,圣学将大面积被遗弃。

他本人的切身体会是师友之道直接作用于知情意,能直接获得有血有肉的生命感动,能找到一种从书本中找不到的“感觉”。他从青年起就一直在遍访师友,寻觅知音,自感“受用”大于闭门读书。

一种从我做起的责任感,使他开始接收学生。他倡身心之学,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有愿执贽来拜师的,他便开门而纳之。他的出发点是相当高尚的,无非是想与更多的人一起成圣。然而同僚便不免以为他是在标新立异、邀取名声。只有与之质量对等的湛甘泉时为翰林庶吉士,觉得这才是正经大事,与他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寻找师友是为了建立起与官场相抗衡的“道场”,建立起一种顺我心志的“社会关系”系统。交际,是人生的重要内容,儒家的五伦有“友”这一伦。像李贽,谭嗣同这样的叛逆则尤重此一伦,以为唯朋友一伦最见人道平等,且是以智力性情的相通为基础的自由关系。

阳明与甘泉的相遇无论如何是一个“事件”。对于明代的思想界是个了不起的事情,对于阳明本人的思想发展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从学于广东老乡陈白沙。陈是新会人,陈曾从吴与弼学习半年,后回老家闭门读书,筑阳春台静坐其中,数年足不出户。阳明筑室阳明洞也是这个意思,都有点禅风道意。这二氏之学,自中唐以后几乎成为士林的不言之教。甘泉与阳明的最大区别是甘泉以志颜回之学为主,阳明以志伊尹之志为主。甘泉本不想去参加科举,奉母命,入南京国子监,弘治十八年参加会试,考官杨廷和等人说这个卷子肯定是陈白沙的学生做的,拆开糊名处一看,果然是,置第二,选为庶吉士。当时,阳明是兵部武选司主事,也在北京,两人“同构”遂一见大相契悦。

阳明对人说:“守仁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

甘泉对人说:“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

阳明时年三十四岁,所谓从宦三十年,是从跟着他父亲旅居京华算起。当时的名公巨卿,如李西涯(东阳),文学名家如前七子等,阳明可谓阅人多矣,但都不足以引起王的由衷的敬佩,因为他们的圣人气象不足,只是明星而非至人。而王的意向又在此而不在彼。七年后,阳明这样总结湛甘泉的“意义”:他是真正体现圣人之学的典范。是今日之颜回。因为他唯求“自得”。是王的真正同志。

甘泉则这样概括王的思想历程:“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这个过程也是王氏本人及王门弟子并不讳言的。现在俱往矣,阳明已觉悟于前又正好有了可以相互发明圣学的同志,用阳明自己的话说:“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别甘泉序》)

孔夫子办学的特点是造成一种“场”,让学生们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本人的启发点拨只是引路确定高度,他确定的师友之道就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阳明和湛甘泉都以为他们的相会和讲论正符合夫子之道。

然而,换了皇帝了。静养身心之学的大气候一去不复返了。阳明也有机会从边缘走向中心了——但,不是受重用的中心,而是受迫害的中心。他出了名——上了奸党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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