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物归原处容易找(3)
能够"干一行爱一行",只要是自己干的就能且要找出通天的意义来,这是中国诗人哲学家的惯用的"自我重要法",从而给身处边缘的角色和一点也不重要的活动找出参赞化育通天彻地的重大意义。寻找价值,赋于价值,投射价值,反正"我"想叫它有多大价值他就有多大价值。在身处危难之机,这是可爱的"精神胜利法",是我人能够战胜许多苦难的秘密武器。这种精神胜利法功德无量。
但又毕竟是精神胜利,当精神不想胜利,或胜利不起来时,就还是个当哭则哭,当苦则苦。悟透了格物致知的要义不在逐物而在正心,也依然不能必然保证"心"就刀枪不入了。"逐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
他最焦急的是生命--这种时间性存在--在白白浪费。有一次,他坐在石头上弄溪水,开始时,还欣欣然,有兴趣洗洗头。溪水太清澈了,照出了他的白头发,37岁的人长白头发已不算"早生华发";但他却着急了:
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
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
是啊,过去感到"生有涯知无涯",日日逐物,何时是了?自从悟道以后又出现了新问题,就是知"道"了,怎么去做到?他差不多是首次用了"吾道"这一庄严又隆重的大字眼。他终于有了不同于汉儒宋儒的"道",是完全有资格说"吾道"了。更严峻的问题是怎样"行"?不行终不"成"。他在开始逼近"知行合一"之旨。
他现在为"成道"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讲学。然而用正常眼光看,这是不现实的。客观条件几乎为零。在这种时候最见心学的"过人"之处和主人翁精神,决不没有现成饭就不吃。恰恰相反,首先是高度真诚,然后是为了"成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4.自行化他
话一说又远了。心学以诚为本,密切联系群众,再加上又跟当地人学农活,还有他那一套亲融自然的可爱派头,而且他从心里觉得当地这些醇厚朴实的"夷人"[其实传统标准的说法夷是指"东夷"不包括云贵一带,但阳明不重史学,不重视知识性问题,常出这种常识性小错误]比中土那些已被文化异化的虚伪的士夫更值得亲近。他多次表示:跟这些野人讲论"吾道"比跟中土夫更容易相契。总之,从他来了之后,几乎是有意主动搞好与当地人的关系,化夷为友---这是心学之"转化诀"。这样做是既合圣道,又有现实好处的。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他们渐渐敬爱他,他们是用行动来说话的真正的实学人士,他们见他开辟那块地方,以为他喜欢那里,便在那里给他盖起房子来。反正,山上可以用做栋梁之材的树木有的是。很快大架势成立,他则做些情调性的布置,四周布置上竹子,花卉草药,"列堂阶,辩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
不到一个月,这个被他把它命名为"何陋轩"的文化基地从无到有了。名,用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之典,实,则是为了"信孔子之言"---信者,申也。弘扬孔子之道即是化俗工作也是对自己的精神安慰。通达的儒者就是随时都能找到这种一体化的感觉。而且事实上,也的确不陋了。人们到了这里,都觉得恍然置身于象样的通都大邑的阁子楼里了。他自己也忘了是在边僻的夷地。更重要的是有学生来求学问道了,他,可以为弘道而工作了。从任何具体的事情中都能找到意义是仁学万物一体的原则。尽管夷人如未琢之璞,不可以"陋"视之;但夷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能中和不懂节制。是必须用教化功来"移风易俗"的--因为在朝美政在野美俗是儒生的使命。因他们本质好,君子居此,教化起来也容易。这篇《何陋轩记》以耍小聪明话的结尾:我固然不行,以待来者吧。谦虚得失掉了"吾性自足"的士气。
这个"何陋轩"就是名载史册的"龙冈书院"的校址。其《龙冈新构》诗云:"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并赋于它杜厦白裘广庇寒士的"意义",说这不单是为了自己,而且"来者亦得憩"。更主要的是他由此看出实干的"意义":"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心学要不找到意义,其心就成了"放心"。
阳明在新轩前面又营构了一个小亭子。四周都是竹子。又动用"文化传统"来缘情布景借景抒情,叫它"君子亭"。暗连"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倒在其次,更关键的是"竹有君子之道者四",学生又说"我"象这竹子。松,竹,梅是著名的象征君子风的"三友"。这自然是自孔子的比德说开发出来的把自然景象视为人格的返照以及可以生成人格的"现成思路"。
不过,阳明不算谬托知己,他还真足以副之。他具备中虚而静,通而有间的竹君子之“德”;更有外节而直,遇难而不慑,处困而能亨的竹君子之操;过去在朝是应蛰而出,现在在夷是遇伏而隐,都能做到"顺应物而能当,虽守方而弗拘",这是了不起的能够通权达变的君子之“时中”[任何时候都恰到好处];他还觉得自己具有竹子式的挺拔特立,不屈不挠,意态闲闲的竹子之"容"。他在文尾又照例谦虚: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种寻找意义的命名活动,还真有教化之功。人的一生是个不断的自我定位的过程。是争上游为君子儒呢,还是趋下流当小人儒?关键看你立什么志。自我命名就是门立志的功课。观念,观念,首先是自己关于自己的观念。每一观念出,都是对已有的感性经验,情绪意欲的一种整理提炼。自小,是小;自大,也是小。如何恰到好处地提升自己则成了为己之学的关键环节。
5.毕竟不退
阳明的命很大,但运总是不顺。当他稍许自得起来些,就又有麻烦了。有些人有理的没有道理,自我感觉良好的没有道理,但就是能没道理的"好"下去。另有一类人,总是卑以自牧,谦抑自己,却总是有茬子找上门来。阳明并没有招惹当地的官老爷。别说他的品格非生事之人,而且他现在也无生事的形势。思州太守不知为了耍威风呢还是为了借此立功曲拍刘瑾的马屁,他居然无缘无故的派人到这个驿站来侮辱阳明。
阳明已练就了"动忍增益"的功夫,但周围的夷人群众看不公了,他们奋起保卫敬爱的王先生。他们打跑了来耍赖的"官崽"。这自然扩大了事态,太守大怒,向上边告阳明不但不服从当地政府的管教,还聚众闹事。这对阳明自然是相当不利的,这也可能是"当道"的一个阴谋:挑他出头,然后借此口实,进一步收拾他。
幸好,此前他的行谊吸引了思州的按察副使毛应奎,这位毛公也正好是浙江余姚人,是阳明的老乡。阳明还曾为毛的"远俗亭"写过一篇"记"文。现在毛出面为之斡旋,既在正印官面前为王疏通,又劝王去陪个不是。王的回应特别见心学的艺术,也表现出阳明政治家的水平,绝不是半生不熟的政客的技术。他给毛写的信相当漂亮: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辱,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
因为在龙场的争斗是差人大败输亏,所以阳明故作高姿态,先给太府一个台阶下,再腾开自己的身子:我与太府之间没有任何冲突,所以不存在我必须去谢罪的问题。真弄得长官无话说。然后,阳明又柔中用刚的说:"某之居此,盖瘴疬虫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而我居之泰然,盖在于我无动于心。太府要加害我,我也只当是瘴疬,虫毒,魑魅魍魉而已尔,我岂能因此而动心?
这可能是阳明悟道以后的第一次牛刀小试。相当冷静又口舌如剑,着眼点大是不俗。只有不动心才能找出最合适的"心"来与魑魅魍魉较量,有利有力有理,还让对方挑不出什么进一步迫害的口实来。当然是太守这样的对手,若是刘瑾则另当别论。更让人感到魅力无限的是他说话时的语气,这是一种安之若素的超级语气,内含着吾性自足的"霸主心态",冷静世故的分寸,兼容阴阳柔里透刚的尊严。这是真心学的境界,诚动于中的真相。决不是半瓶子醋能够玩得出来的。
结果是"太守惭服"。此事虽小,见出阳明的艺术性对阳明来说也是小事,对他这个落难英杰来说,这个胜利使他赢得了在贵州官场的立足之地,这个小小官场对他却是大环境。很快,视他为高人的当地秀才,卫所官员,纷纷上门求益。
安宣慰先让人送来米,肉,派工人来担水劈材等等;阳明一概惋拒。这位安大人,又派人送来金帛,鞍马,"礼益隆,情益至";他只好收下些生活必需品:"敬受米二石,柴炭鸡鹅悉受如来数。其诸金帛鞍马,使君所以交于卿士大夫者,施之于逐臣,殊骇观听,敢固以辞。"不难看出这个人自尊心多么强,内心的戒律多么严。这是一种自视甚高者的好自为之。也有一点"逐臣"的变态自尊心。
天下没有白吃的东西,安宣慰是想向他讨教是否把水西驿站去掉?王给安讲了一通"天子亦不得逾礼法"的大道理,劝他不要做"拂心违义"的事情,也别再忙着要官了。安听取了他的意见。不久,有土人造反,自扬言受安的支持。安想不管坐待事大,以搞掉姓宋的土官。王赶紧驰书叫安快用兵平定叛乱,以尽守土之责。这真是点化顽愚,不但救了这个参政老爷,也使当地百姓免遭屠炭。
阳明自己也不知道,眼下这种研究、参与又是重要的"进修"---为以后轻松的平定思田的武装叛乱打下了知识基础。
对他而言,将来的"行",都起脚于现在的"知"。
6.龙冈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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