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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物归原处容易找(8)

貌似写孔明,其实在写自己。这也是把这个人间最简陋的书院叫做"龙冈书院"的原因。除了他心仪孔明,还因为他现在正在"卧"着,他就是要以龙自期,刘槿也没法子。他还希望有庞统那样的人来和他一起采药---"好共鹿门庞处士,相期采药入青冥。"

龙卧着就是颜渊--他后来多次说颜有治理天下的大才---那,现在就用颜来做榜样,准确地说是用颜来比方自己。

但,现实问题有超越不了的,他要在父亲面前象老莱子一样承欢色养,做不到;他怀念妻子,"忽向山中怀旧侣";追问"小舟何日返山阴",均是幽默不起来的,靠幽默难以耸身一摇的……

自宋以降,天壤之间多亏有书院,士子得以托庇其间。---欧洲有上千年的大学,我们有上千年的书院,人间才得以保持文化的灵秀。龙冈书院是阳明自己营造的避难所,还魂地,假如没有这座书院,就难"换"成文明书院。世事就是如此。

更重要的是阳明虽为哲学大师,却是个将感觉转化为哲学的诗人哲学家,他虽然能在玩易窝中沉潜地修证,却是个离不开听众的"讲师",是个必须及时的与外界发生能量和信息转化的诗人,假若没有那些学生跟着他,用各种问题启发他,他至少难以保持这么好的心情和状态,而心学就是状态学,境界学---什么样的感受出什么样的学。

人生在旅途,龙场这个驿站,现在完成其历史使命了,它也是阳明思想历程上的一座了不起的驿站。断断然是标准的"通驿"。世界很奇妙,龙场对那么多中土亡命之士是死地,阳明的一篇极不起眼的《瘗旅文》居然成为名作,是否因这一境遇感动了历代选家?然而,多病的王阳明却居然没死,还涅成了新凤凰。固然每什么神秘的天意,只是他的心学"现得利"了而已。他后来说,自龙场出过"良知",后来此意久不出。难道,良知是置于死地绝域而后生的非常物?心学算是阳明的"患难之交",来的不易,故也不可能轻易遗弃。而且,的确是阳明从实处"知行合一"出来的,不是"研究"出来的,是从世界的深渊处打捞出来的,不是从纸上得来的。就凭这一点,他有资格说朱子学"支离"破碎大道。

他在龙冈书院工作了不到一年,当地的生源自然都是些郡邑之士,最后也没出几个"国士"(徐爱和席书不算当地生员),但他那套"随地指点"即景生情,既联想且象征的思维方法,指教了他们可以在山水之中体道尽性,乐山乐水的法门。"吾性自足"的为学与做人原则对那些万山丛中与外界绝少联系的有志青年来说,则是宝贵的精神胜利法。

10.做功夫

没有更多的直接证据,从他的诗中"觉得"他差不多是在正德四年(己巳,1509)年初或前一年的年底,从修文县的龙场驿迁居贵阳的。

龙场驿在万山丛中,但修文县离贵阳却近得很--难怪席书可以四度往返,若骑马一天准到了。阳明过天生桥时说了两句隐喻自己的心情的话:"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其用世之情不可能泯灭,《过南霁云祠》则浩叹"贺兰未灭空遗恨","英魂千载知何处"?因为大环境依然如故,他必须守雌守默,他这样自嘲:"渐惯省言因病齿,屡因多难解安心。"

在这说不得苦乐得失的复杂处境与心境中,年关到了。"茆屋新开"也没有带来什么了不起的喜悦。他38岁了,快到了孟子说的"年四十,不动心"的季节了。

学生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就连专程而来的象徐爱那样的学生也都回家尽孝去了。已经学会"解安心"的他自然不会象单纯的诗人那么脆弱,但也不会象康德类型的理性哲学家那样对现象界的事情不动声色。他只有写诗而已。

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

赖有遗经堪作伴,喜无车马过相邀。

还有什么,"迁客从来甘寂寞","石门遥锁阳明鹤,应笑山人久不归。"这个年关,他的诗歌大丰收了。诗人不幸诗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不太不幸的时候,诗兴。对于阳明来说,写诗差不多是他的吐纳术,是他养心的心法,调节心情的一种方式。所以,他的"居夷诗"都是相当恬淡超然的,单看这部分诗篇可以毫不犹豫地给他加一顶田园诗人的桂冠,名次不会在杨万里太后面。

他自然并不觉得诗文有什么要紧,充其量,能够"见"他,但不能"成"他,"建"他。各种记载都说他在贵阳大讲"知行合一",使当地人始知向学。但到底讲了些什么,又是怎样讲的,则无任何细节。只有他给学生的几封信,可以略知其功法大要。

首先,在一齐众楚,知己难求的孤独时节,要卓然不变,必求"实德",除了自己每日静坐,"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外,还要与朋友砥砺夹持。但切忌实德未成而先行标榜。一标榜既使有点实学也变成虚浮的外道说闲话。"自家吃饭自家饱",必须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着实用力。

那么,怎么样才算着实用力修实德的了呢?他让学生把程明道的下述语录,贴在墙上,时时温习:

才学便须知有著力处,既学便须知有著力处。

学要鞭辟近里著己。

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

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

第一条,是讲刚刚开始学,已经学入门了都要找着力处,日新日日新,永无止歇时。继续革命不断革命。这是阳明终身服膺的两句话,差不多月月讲年年讲。它包含了这样一个命题:找到了着力处才算知学,否则只是瞎耽误功夫。什么才算是着力处呢?为名为利为标新立异都是误入歧途的行为。与"知"没合了一的"行"终是不知。相反,若知行合一,就是去应举当官也"不患妨功"。他认为举业的真正危害在"夺志"。若立得正志,日常生活中的"洒扫应对,便是精意入神。"王学尤其是左派王学的核心教旨之一就是"百姓日用就是道"。阳明有个很称心的学生叫冀元亨,王阳明派他到宁王府去探听虚实,后来因此成为阳明通宁王的证据,将冀打入大牢,百般拷打,冀就是不招。其妻李氏也被逮,但泰然自若,对丈夫敬信无疑。司法官员问其夫之学,她说"我夫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这个回答大出人们的意料,"闻者悚然"(明史王传附冀传)。

11.理幽难显 统一于直觉

他即将去的文明书院,坐落在贵阳内忠烈桥西,是元顺路儒学故址,忠烈桥是今天的市府桥。文明书院是毛科(字应奎,号拙庵)重新修建的。在正德元年建成,前有大门,门内有习礼堂,为师生习礼讲解之地。堂后有颜乐、曾唯、思忧、孟辨四斋。可容纳二百名学生,有五六个儒学教员。

正德三年秋,因阳明在龙岗讲学有了名声,毛科请他来。他以病为由推迟了。正德四年四月,毛科退休。席书来主持,因他特别诚恳,阳明就答应了。嘉靖二十年,阳明的弟子蒋信来任贵州提学副使,文明书院已经破败,蒋又重建,大讲阳明心学,贵州人文风教为之一振。阳明当年使贵州人初知心性之学,当时席书公余常来文明书院与阳明论学,诸生环而观听者以数百。很有必要对这位明代的“哲学王”做一番理论总结了。这当然显得隔涩。但比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装糊涂略好,就相当于旧史人物传后的“赞曰”吧。作传,本是"寄生"性的写作,

传记也只是"超级寄生物"。最好的传记能达到柏拉图说的"有助于对前世生活的回忆",其次,则多不过是"记忆",再下,则是解释"记忆"了,比影子的影子还不如。但可能有助于理解心学这个影响到如今影响了亚洲的巨大的"影子",尽管我们还生活在影子中,不可能看清影子本身,而且400年来没有再出比王阳明更哲学的人,对他的批判都是外道来自外部的批判,所以,我们的"赞曰"也极可能是囫囵吞枣,不妨干脆叫"囫囵吞枣曰":

阳明的龙场大悟,结束了他的"进修"期,王学形成过程的"三变",到此为止。从学程朱,出入于佛老,到现在"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大讲知行合一,王记心学宣告诞生。

他到底解决了什么问题呢?其心学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既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风靡天下又能盛传不衰呢?

简单的说,他要解决的是"意义"问题--怎样才能找到意义?怎样从事实的世界中找出真正的价值来。是在用哲学的方式解决宗教性的问题。他的特色是用禅宗的思维方法建立儒学的价值立场。就他本人而言,这是他追求儒门的"第一等事"又信服禅宗明心见性思维方式的最漂亮的优生儿,合逻辑的深化。对中国思想史来说,儒禅合流由来已久,也该孕育出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来再开生面了。

为什么"吾性自足""知行合一"这类命题就能找出人人意中有语中无的那个意义呢?它们凭什么就能做到这一点呢?天下读书人都读的朱子的书为什么就不灵光了呢?

长话短说,最关键的是朱的理路是心物二分的,有点象近代西式的主观去把握客观,把握得对了多了,就"自由"了。阳明曾下死功夫这样做过,但他追求的东西与朱的不同,他要的是一种精神和物质,知识和事实,主观和客观,经验和对象,心理和物理毫无缝隙的高度统一的"纯粹意识"状态。所谓纯粹意识是这样一种统一体,既是直接而纯粹的,又是具体而严密的--阳明认为一切精神现象都是以这种状态出现的,找到它,直接培养它,才是在本原上做功夫。王学的"心"就是这个统一体,是在意志的要求与现实之间没有一点空隙的,最自由而活泼的状态。从纯粹意识的立场看,就没有离开主观的客观,所谓的"理",就是把经验和事实统一起来的东西。知情意绝对统一的。"心"永远是最能动的,且是唯一属于"我"又能使我走出小我去实现大的自我(成圣)的本原性力量。一切真理的标准不在外部。而从物上求理永远只能得到不完全的"理",还得永远需要没完没了地去求。迹近蚂蚁爬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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