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再上旅途
第七回 再上旅途
1.不随境转
当刘瑾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稳定住局面以后,他便稍微缓和一下杀伐之气,化解一下矛盾,这是起码的政治技巧,一点也不能说明他变好了,只说明他还不想把大明朝一脚踹烂。这对于压在五指山下的王阳明就算揭下了镇压的法帖。1510年,正德五年三月,阳明结束了他的流放生涯。够了,他的"进修"也初步功德圆满了。--他自己戏称这叫"世事验来还自领"。用今日酸词儿说,就是性格就是命运。
离别一个地方,据说相当死一次。对于阳明此时的心情来说,这句话不算夸张。尽管这三年来,他时刻都想离开这里,但真让他走啊,他还颇感慨。因为,这时,问题的性质变了。现在是要离开朋友和同学的问题,不是与刘瑾的恩怨纠缠了。这些地方本不值得太细看,但在人生的拐弯处,最能见出一个人的性情,对于一个性情直接产生哲学的心学家,现在是观察他理解他的好机会。
他一点也没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畅";也没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自然也没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傲";他平静得让人泄气,这是"理学家"(心即理,心学属于广义的理学)不同于纯情诗人的地方。已经知行合一了的人,其情既不"放",也不"矫",更何况此时的阳明正主张精一于"静"呢。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刘瑾的时代并没有过去,从龙场驿丞"提拨"为庐陵县令,并不等于世道变了。这个现实与他内心的境界有着悲剧性的距离,只是,他不会天真地任性耍孩子脾气罢了。再说“逢苦不戚,得乐不欣”始终是心体如如不动的高境界。阳明在现实问题中,又始终是冷静务实的,他自然去上任,但"无可无不可"尔:
也知世上风波满,还恋山中木石居。
也知世事终无补,亦复心存出处间。
他对学生的临别赠言是:
坐起咏歌俱实学,毫厘还谴认教真。
这好象有点矛盾:既无可无不可,又认真于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其实是问题的层面不同。对待不确定的事世,只能用不即不离的态度才少上当少钻老鼠洞。跟任何风跟得太紧了都可能受捉弄。唯有料理"我心"才是第一等事,才是实学,才是与自己真切相关的事情。修练心体是不能丝毫马虎的,心体也是至为精密的,往往在体上差之毫厘,在用上就会失之千里。
"合一"的特点就是在日用中做工夫的。他当老师也与学究不同,他说:"改课讲题非我事",看来,他在贵阳书院已"公开"地按自己的方式来培养学生了。他的教学中心就是"研几悟道"(心学尤重这个"几"字)。活学活用,始终是王学的基本特征,也是知行合一的题中应有之意。始终去追求"当下此即"的思维最高阶段--具体,是王学的本质特征。
他劝尚未脱离厄运的"同志":"蹇以反身,困以遂志。今日患难,正阁下受用处也"。他这样说绝不是唱高调。这是他信奉的孟子的"反手而治"的辩证艺术,他本人是从中大得过利益的,到目前为止他所悟到境界从患难中反风灭火获受用的。练成这一手后就可以"随处风波只宴然"了---泰然原则是禅学与心学共同标举的最佳心理原则。
三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更何况是这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他再会苦中作乐,也是自我安慰。现实有可以超越的部分,也有不可以超越的部分。再加上他常常闹病,其艰难苦痛是不"在场"的我们难以尽情地体味的。若全信他那些旷达语,便尽信书不如无书了。他无论如何不是神仙。他若真心如止水,也就没有心学了。
“三年谪官沮蛮氛,天放扁舟下楚云。归信应先春雁到,闲心期于白鹤同。”(《过江门崖》)好在,这一切都暂时告一段落了,这个劳人苦命的人事实上象他并不佩服的理学家一样"常惺惺",尽管这一时期他侧重"静",但并不枯守呆静。他渴望生活,也渴望不朽。但只有依循天理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生活,才能从中上达不朽。
他的主静,是为了生明,为了找到定盘星,找到能避开以往陷阱的新的道路。
从他离开贵阳的大量赠别诗来看,他此时真正最究心的问题就是"好将吾道从吾党"。他此时体悟出来的道,就是静下来"心存气节",也就是更强调"节",过去是尚"气",用他后来的自我总结是过去是只办到"狂者"的境界,他现在要向"中行"境界修练。但还只在练习"守中庸"的份上,离随心所欲不愈矩之"时中"正果,还有很大的距离,可贵可喜的是他知道这一点,他不盲目的自大自壮。他要"从吾党"就是在师友之间形成"研几悟道"的小周天,从而相互勉励,抵抗习俗,另辟一人文景观。
相对于追名逐利的滚滚红尘,他这个立场绝对是"静",过去的同学同僚可能还会笑他这种不着急的守静状态是没出息,不长进。但他此时已过了矮人观场浪悲伤的人云亦云的趋俗期。他再也不会如醉汉东扶西倒,西扶东倒了。这就是静下来的好处,静的下限是不会随波逐流了;上限则是可以"体道"。
2.静功收放心
他坐船顺沅水东下,经溆浦大江口、辰溪,到达沅陵。沅陵是当时辰州府府治所在地。《沅陵县志》卷13载:阳明喜郡人朴茂,留虎溪讲学,久之乃去。虎溪山在沅陵城西,山上有龙兴寺院。此时当地无书院,阳明便在寺院讲学。环境很好,正德九年,他还有诗回忆当时的情景:
记得春眠寺阁云,松林水鹤日为群。
诸生问业冲星入,稚子拈香静夜焚。(《与沅陵郭掌教》)
他在这里教的主要是“静坐”,让人收放心。这是王学中的一段公案,是王学近禅的证据之一。当时主要受业的是冀元亨、蒋信,都没流于禅。他离开辰州后,写给辰中诸生的信中,再次强调:“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务纷孥,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一段放心功夫耳。”
禅法的静坐是通过一套调呼吸的办法(如听呼吸的微声、恹鼻孔、眼观鼻鼻观心等等)达到一种无念、无知觉的入定状态,追求元神不动,却往往陷入精神昏沉。阳明有人不可能无念的体会。所以他只追求正念,不求神通,息息去私意,存天理。阳明所说的、让学士修习的静,是静虑,是《孟子》说的“收其放心”,心思观照,不能心存鸿鹄,而是将逐一检察灵魂深处有无私心杂念,相当于基督教的忏悔术、及其后来演化出的催眠术。阳明所教的是纯粹的儒家的修为。与禅门大异其趋。
而且,阳明是明通之士,反对隐遁,是不离世间法。他热爱山林清幽,悦目赏心,少市尘之纷扰,扑鼻无浊气,入耳无噪音,就他的私心而言,他喜欢这种“境”。但他内心的意境不在于此,他的心中想是普法于世间,与众生一起超凡入圣。不当自了汉。这其中有高尚的弘道精神,也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功名心。
这个功名心是他区别于禅门的原因;近禅的那一面又是他区别于没有超越意识的功利派。他教人静坐的具体功夫是单看书绝对弄不清楚的了。当时的场景已难还原。推测应该是吸收了佛道的静坐技巧,象理学家那样,但目标是儒学的“处心有道”之类的目标;应该是孟子、韩愈一条线上的知言养气那一套,为了“集义”,找心无亏欠的沛然状态,与圣贤进行精神交流,象韩愈说的“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达到醇熟的境界,就可以随心所欲不逾矩了。阳明这个功课,与他的一系列思想是一致的,首先是心即理哲学的一种贯彻落实;其次可以检验知行合一到什么程度;对于找到良知也是必不可少的克己省察的功夫。
阳明的精一于静的直接导师是周濂溪。阳明佩服濂溪和明道,与阳明熟悉的和尚道士也佩服这两个注重生命的儒者。濂溪主静有他的太极图理论为抵押,胜过阳明多多。阳明是拿来一部分,估计是濂溪诚、神、几的思路。濂溪在《通书.圣第四》中说:“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周发挥《易传系辞》静专动直的说法,改为“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
总而言之,只有静下来才能找到为己之学的门径,才能找到万派归宗的心海。陈献章因此主张静养善端。凡心学都有主静的特点。阳明则是静生动一路的。静而无静,神也。
在他诸多的"到此一游"的诗中,不能忽略《再过濂溪祠用前韵》这首标志着其思想独立成型的诗:
曾向图书识道真,半生良自愧儒巾。
斯文久已无先觉,圣世今应有逸民。
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
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萍。
从书本要真理使他半生错用功夫[愧儒巾],现在他差不多觉得自己是先觉了--"逸民"在这里是"先觉"的谦称。凡向图书识道真的做法都是强调了"学",因为不能落实到"行",从对心体的建设这个终极意义而言,那便只是"伪学"。现在"我"觉悟了,因为我悟到了知行合一直抵圣域的门径,不再走那条纸上求圣的铺满鲜花的歧路了--"一自"两句是心学叛逆理学的宣言,尽管还是"接着"陆九渊讲,但因王学广为流传而成为口号。问题在于将学行分离才算"支离","雕刻"。然而王学门徒不经再传便忘了乃师半生在书上下过死功夫,忘记了"点传师"钱德洪"学问之功不可废"的谆谆教诲。
也忘了阳明本人多次说过的"学问之功何可缓","政事虽剧,亦皆学问之地"之类的教诲。他们是故意忘记,他们用下等"拿来"法,专取合口味的,不管祖师的完整体系。理解一个主义难在不肯诚实地对治自己。
诚实的"怎么办?"是在乱的时候,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先静下来,"万物静观皆自得"。在诚静之中,发正信,立正志。"立志"是个信仰问题,是个准宗教问题。阳明从悟道之后就一直强调首在立志,将立志问题提炼为"一个即所有"的问题。立成圣之志,就是愚夫妇也可以悟道,若不立圣贤之志,则再饱学亦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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