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弼马温随地指点良知(2)
王阳明“原则上”赞扬秦始皇的焚书之举,他做的不对的是出于私心,又不该烧《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把那些反经叛理的邪说,都统统禁毁了,倒正符合孔子删削古籍的本意。孔子笔削《春秋》就是笔其旧、削其繁;孔子于《诗》《书》《礼》《乐》何尝添过一句话?只是删削那些繁文,只怕繁文乱天下。春秋以后,繁文日盛天下日乱--秦始皇要是能像孔子那样保留、表彰一些差不多的,那些怪诞邪说便渐渐自废了「譬如说像明修《永乐大典》清朝修《四库全书》那样」。 后来,王形成他的“拔本塞源”论,以彻底重建儒家德育为首的教育方针。他痛恨孔孟之后,圣学晦而邪说横,他们窃取近似圣学的话头装扮成先王之学,以遂其私心己欲「打扮成马列主义的假马列主义」,日求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用猎取声利之术来欺天罔人,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被“霸术”深深遮蔽。后世儒者想用训诂考证“追忆”恢复圣学,却让人入了百戏之场,看见的是各种让人精神恍惚的杂耍。圣人之学日远日晦,功利之习愈趣愈下。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于是出现这个意义上的“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见闻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 饰其伪也。”「《传习录》中」
王还绝对是真诚的为了让人人都成为君子,让国家成为君子国,为了正人心、美风俗。他认为繁文就是精神污染,有《六经》就够了,注解经的传疏都是多余的。
徐爱说,许多经没有传疏就难明了,《春秋》若无《左传》就难知道原委。
阳明说,《春秋》若须《左传》的解释才能明白,那《春秋》经就成了歇后谜语了。孔子又何必删削它?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再说那个过程。圣人述《六经》只为正人心,为了存天理、去人欲。对于那些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怎肯详细广而告之,那便是助长暴乱引导奸邪了--就犯了导向错误。孔门家法是不讲齐桓、晋文之事,抹去那种历史。后儒只讲得一个“霸术”,所以要研究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
这与德国人占领法国不让他们讲法语,苏联占了捷克不让他们讲本国的历史并不相同。只是与文革大破四旧,烧毁一切非毛泽东的著作相类似。这是一种道德至上的反智论,旨在建立“帝国与教士一致的政府”。这种政府显然是最危险的政府,法国大革命时验证过一次,中国文化大革命时又验证过一次。其实王明在苏区搞肃反,想只用苏联一本经来统一党内的思想、来统治全党全军,也是这么个思路。现在讨论“中国革命史”这门课到底是算理论课、还是算历史课也是同一惯性。
但这种智量就不如王阳明通达了。王对徐爱讲:“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羲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他还说“五经只是史,用史来明善恶,示训戒”。其实还是把史纳入了经、把事变成了道,把事实价值化,把历史伦理化--所谓中国的伦理本质主义的真相在此。
就个人修养而言,也是把功夫论与本体论一体化,从而才高度一元化,而且王学认为是最有效的一元化。
徐爱这样总结老师的思想和教诲魔力: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惊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 ,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知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溪小径、断港 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圣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 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 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3.“持志如心痛”
他们走了一个多月,次年即鸡年「癸酉」二月回到山阴老家。 自然见过祖母、父亲还有他后娘。据冯梦龙说,他跟他后娘关系不好,他小时候还曾耍花招儿报复她。这些恐怕是小说家言,他小时固然很淘气,但他的父亲很严厉,又是大家高官的家庭,没有那么多小户人家的是非矛盾。阳明对他的父亲既怕且敬,不会让他父亲难堪的。他是个豪迈不羁的人,不会陷入家庭纠纷之中。在山水和家庭之间,他大概更重视山水。
现在,一回来就想去游天台山、雁荡山,去找黄绾,大概还有看看黄给他盖的“别墅”的意思。因为他曾与黄、湛相约在那里相聚讲学明道。让黄在那里替他“结庐”,黄是否真盖了,未可知。他是否有一去不回的打算?不然的话,为什么家里人都反对他去?反正因为宗族亲友不同意,他没去成。具体原因已难确知,他们的理由自然能找出许多,这个“心”能胜天的哲学家过不了亲情这一关。当年想出家,因过不了这一关而作罢,现在也因此而上不了雁荡山。
能做的还只是在家里坐而论道。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 可以算主一之功么?”
王说“好色一心在好色上,好货一心在好货上,能算主一之功么? 那只是逐物,不是主一。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陆问:“怎样立志?”
王说:“只念念不忘天理,久则自然心中凝聚,好象道家所谓结圣胎。然后可以进入美大神圣之境。”他大概想起了当年在长安街那位相面先生说他胡子到胸口、丹田结圣胎的话。现在,他自感心中已结了圣胎。
问:“圣人应变无穷,是否都须预先准备?”
答:“如何能准备得过来。只因为圣人心如明镜才照啥啥亮。只要是圣人,碰上啥事都是圣人作为「血管理流的都是血」。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圣人只是应时成就。所以,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
问:“静时感觉心存天理了,一遇事就又乱了。怎么办?”
答:“这是只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的原故。因此事到临头就颠倒糊涂。所以,人须在事上磨练,才立得住。才能静亦定,动亦定。”
他接着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做两件事。”--孙中山死后有这样一句挽联:若将学问与事业分做两件事便非我党精神。
喜静厌动是读书人成为聪明的废物的一大病因。王说,“以循理为主,处事中亦可宁静。但只以宁静为主未必就是在循理。”他后来说:“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
问:孔子问弟子志向,子路、冉有任政事,公西华任礼乐,实用有为,孔子却不赞许。而曾点说的只是耍也似的,圣人却赞同他。这是怎么回事?
答:他们三个的志向是有局限的,不符合孔子说的:勿意勿必,有意有必就会偏执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的意思却无意必,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符合孔子“君子不器”的要求。
问:知识不长进怎么办?
答: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像仙家说的婴儿的成长,出胎后才能聪明日开。立志用功,像种树一样,只管栽培灌溉,别在枝芽时想干叶,想花想果实。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问:读书不能明怎么办?
答:你这是只在文义上穿求,所以不明如此。还不如旧时学问,那些注解家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们虽解得明白,却终身无所得。「今文经学家、道学家为官者多“左”,古文经学家、朴学家为官者多贪。戴震临死时说汉学不养心。」须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党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道明,是一体的不是两套事,这是为学头脑处。
一学生问:朱子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话对么?
答: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不免为二。
另一学生问:既然心即理,为什么还有为善为不善的?
答: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陆澄问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的说法对不对?
答: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都是人情,小至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只在人情里。关键只在致中和,致中和的关键在慎独。
陆澄和其他同学请先生总结性讲讲为学工夫。王长篇大论了一番: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等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枯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克治省察。克治省察之功则无任何间歇时了,像赶走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心杂念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这就是文革岁月中的整天斗私批修,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就像猫捉老鼠一样,一眼看着,一耳听着,一有念头萌发,就立即克制掉,斩钉截铁,不可姑息容它半点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它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了无私可克,自然从容正派。虽说良知何思何虑,但不是初学时的事情。初学时必须省察克治,也就是要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才可以说何思何虑。”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王答:只是平日心中不能集义,正气不足,心有亏欠,故怕。若素行合乎神明,有什么可怕的?
另一个学生说:正直之鬼,不须怕;但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其实是好人碰见坏人怎么办的问题」
王说:哪有邪鬼能迷正人的?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这自然近似禅门的点化法了:不是幡动,不是心动,只是仁者心动。《聊斋志异》写一老魅缠一寡妇,忽一日说,前院那家女子更姣好,寡妇说何不去引诱,老魅说其心太正勾引不动。寡妇大怒,难道老娘心不正。正气激荡,老魅逍遁,且不复再来。可作阳明这心正邪不侵说之“谈助”。
阳明说: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你看那好色之人未尝有困忘之病,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得不搔摩得。佛家所谓方便法门,就是自家调停斟酌。 他当年在龙场给诸生立“教条”时,首要的就是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泊奔逸,何处是个头。
他说的志之所向,就是心意之所向,就是要人们择善弃恶,立志是个由知善走向行善的过程。
他说:“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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