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作家 > 毕淑敏 > 毕淑敏散文精选

君子于役(2)


  虎姐染得最多的是黑色。丁宁曾想堵堵两家墙壁上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以隔绝空气污染,又怕虎姐觉得生分,就一直没办。
  最后是织。毛衣毛裤毛背心毛帽子;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妹子:一针上一针下两针并一针三针减四针;水草花羽毛花热带鱼花小刺猬花外带宁死不屈的阿尔巴尼亚花……
  “一件毛衣要织多少针?”丁宁愤愤不平。粪站长有一个庞大的衣不敝体的家族,若不是虎姐,他们大概永不知道世上有这种柔软轻暖的御寒物。昆仑山上的羊毛很便宜但这种简单重复单调繁琐的手工劳动,实在是令人寒心。
  “没数过。总得有十万针吧。”虎姐的手指已经缠上了胶布,指肚被毛衣针抵得出血了。
  “知道吗,十万字就是一部小说,十万人马就是一个方面军!”丁宁诲人不倦。
  “我就是走十万步,也到不了山上。我心里念过十万次他的名字,他也不回来。”虎姐神色黯然,便拼命快织,不想又织错了,只得拆。拆下来的线弯弯曲曲,没有最初的平滑,虎姐便一个劲地怨丁宁。丁宁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丁宁发现虎姐很自私,把最好的羊绒一缕一缕择出来,单洗单晾,笼在一处,象收集起一团团柔曼的白霞,捻出线来,蚕丝一样细软柔韧。不染色,一水的本白,象初生的兔子一样可爱。
  “这是留着给孩子织的。”虎姐说。
  丁宁便用行家的目光看了看虎姐。她的胸很高,因为用自制的没有弧度的布带束着,便没有美丽的曲线,只是一道膨隆的肉岗。她的臀虽说包裹在宽大的军裤里 (这一点虎姐还是以节俭为上,以爱美为次,没把军裤改瘦),丁宁仍很有把握地判断出这是一个上好的骨盆。内外经线绝对在正常高值范围,只要有足够的营养, 她会孕育出一个八斤以上的胎儿而绝不会难产。
  虎姐开始象个抱巢的鸟一样给即将下山的丈夫和未来的孩子预备吃的东西了。说来也可怜,这荒野戈壁,除了氧气满足供应以外,其它供给很差。探亲的将士在山上高原反应吃不下,到了山下能吃下了又没的可吃了。
  敲墙声又一次停歇了。寂静来得比上次更突兀,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危险。毫无疑问,虎姐那面遇到了某种不可解脱的灾难。否则,她是不会这样猛烈地呼救的。
  丁宁顾不得害怕。不管怎样,应该过去看看。她随手拉过药箱背上。想想,又把药箱打开,把一柄锋利的手术刀握在手里。情况不明,她总该有件防身的武器。万一遇到什么强暴,纵不能致敌于死命,也能把他的脸划一个乱七八糟。
  她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一股逼人的寒气立即吞噬了她。昆仑山脚下是极森凉的,就是最炎热的夏季,午夜外出也需穿上皮袄。
  丁宁只觉得脚肚子发抖,半是怕半是冷。这在医学书上是被严肃地诊断为“腓肠肌痉挛”需要立即针灸止痛。但她顾不了这些,她的墙又被敲响,只是这一次,声音压抑得多,象一个哭得过久的丧妇,喉咙已然嘶哑。
  来了……我就来了……丁宁恨不能高声应答,好早一点使虎姐安心。
  虎姐半夜打扰她,这不是第一次。
  那是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漫天风沙恣肆汪洋,一朵朵蘑菇状烟云般的黄尘从无数孔隙蜂拥而入,覆盖在人的口鼻咽喉,使人生动而准确地提前尝到被掩埋于墓 穴中的滋味。丁宁一边流着泪,疯狂诅咒这该死的黄风,一边把湿毛巾象防毒面具一样蒙在脸上,以免自己被极为混浊的空气窒息而死。
  突然,有人敲门。很轻,却不屈不挠。
  这样的鬼天气还要看病!真晦气。丁宁虽不情愿,却也无奈。她干的就是这种工作,病人得病可是全天候的,不管云遮雾罩还是柳暗花明。
  忽又听到略的一声,好象什么重物撞到了地面。尽管隔着门,丁宁也感到了土地的震颤,好象是当妈妈的失手把孩子掉在门前了。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稍停片刻,是极细碎的铁物撞击声,好象是鞋带上的铁签与卵石摩擦而响……
  这事蹊跷。女医生多了个心眼:“谁?”
  “我。听不出来了?你把门开开。”门外的人说话了。是个男人,年轻的男人。
  丁宁立即觉察出异样。这不是上门求医人的口吻。
  “你有什么事?”女医生强自镇定。门很结实,黑暗中更象铁壁样矗直。这给她几分力量。
  “不是白日里说好了吗?咋…”门外汉的口气透着焦灼和不解。
  事情越发漫无边际。丁宁正色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有什么白天再说吧!”不再吭声。
  屋外的人也久无声息。许久许久,才说:“你若这样狠心……我就走了!”
  丁宁才不会上当呢!她断定他一定躲在近旁,象童话中佯装离去的大灰狼,待她开门探虚实时再来纠缠不休。虽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天亮时一定要找麻处长报告。
  天蒙蒙亮时,丁宁隔着玻璃向外窥去,确实没有人潜伏。再看自己门前,墩着一个黄布袋和一个黄木箱。
  这是怎么回事?真真闹鬼了。
  突然,一个极灵巧的身影从侧面接近了丁宁的门。
  天已大亮,谅不会有更大的危险。况且若让这来路不明的人将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拿走,事情就越发来路不明了。
  门轴灌了土,丁宁极力想快开,门扇却象成心掩护来人撤退一样,滞重而缓慢。丁宁估计来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不想那人却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前,笑嘻嘻地等着丁宁。
  那人就是——虎姐。
  丁宁象面对一个疑难病人,瞅着虎姐。
  虎姐俯身将黄布袋拍了拍。黄尘逸去,露出几个雪白的指印痕迹。原来这是一袋上好的面粉。虎姐又手脚利索地打开标有“XX型迫击炮弹贰发”的弹药箱,从中拎出一筒“化猪油”。
  “这油里掺了蟒油,搁一夏天都不坏。”虎姐很内行地敲敲铁皮筒,筒发出半浊半沉的回声。
  “你要吗?要就倒走些。”虎姐很慷慨地说。
  “可这还不知是谁的哩!”丁宁愕然。头脑里想着掺了蟒油的猪油,不知会不会象蛇一样盘起来?
  “我的。”虎姐说的很肯定。
  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丁宁说:“你可不能随便拿走,得把事说清楚。”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夜里来送东西的那人是个司务长,专押物资上山。他话里话外的逗我。我看出他没安好心,就说,你夜里来和我作伴也成,只是半夜里饿 了吃啥呀?拿点细面拿点清油来,我给你烙油饼吃!没想到就真送来了!这后生还挺讲信用。许是半夜风大眼花,瞧错了门,送到你这儿了。把你吓得不轻吧!”
  这真比嗟来之食还叫人难以忍受。丁宁没好气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该给他指指路的。”
  虎姐噗哧一笑:“那我也不会开门的。真叫他占了便宜,那还算什么本事呢?”
  丁宁真想把这事报告给麻处长,想了半天,还是忍下了。毕竟没造成事实。不过感情上却渐渐疏远了虎姐。
  人就是这样,两人好的时候,听不见别人讲她的坏话,待到关系冷淡了,才知道外面的议论并非没有根据。麻处长的妻子李小巧跟虎姐是同乡,说她在家时就跟 不三不四的人好,看上了龚站长的两片红,这才上门去求亲。龚站长呢,也没志气,看上虎姐脸模子强,也不管作风不作风了,就引上留守处来了。龚站长前脚上 山,虎姐后脚就在山下惹事。前几户邻居,就因为受不了时不时的骚扰,调房走了。
  丁宁也顾不上这许多,她的大忙季节到了。
  昆仑山解冻,道路开通,两年一度的探亲假来临了。年轻的军人们,象恶虎扑食一样,从山上回到他们的妻子身边。女人们突然光鲜起来,脸上抹粉,头上搽 油,连走起路来的弹性都分外好。彼此心照不宣,大家都喜气洋洋。女人们几乎在同一天开始恶心呕吐,同一天由丈夫陪着找到年轻的女医生,让她诊断是不是有 喜。丁宁都暗自发愁了。这样大面积的同时播种,到了收获季节,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然而,廉洁厚道的龚站长没下来。刚开始,说是那个哨卡最高,雪化得最晚,换下来的时间要迟些。虎姐便天天到公路边去等。从山上下来的车多半黄昏时到。 每天日落之时,便有一个俊俏的女人,倚着她家的鸡窝,哄着鸡吃食,眼睛却看着苍茫中变得昏黑的昆仑山。鸡是雀盲眼,天黑透了,吃不到食了,女人却忘了把鸡 笼门打开,老母鸡们不耐烦地咕咕乱叫……
  丁宁又动了侧隐之心:老这样站下去,不知在哪一天突然变成望夫石。
  听说龚站长其貌不扬,个子比虎姐矮半头,才到虎姐腿肚子那儿。丁宁百思不得其解,矮半头充其量才到耳朵那儿,怎么能矮到只有一尺多高?就是最严重的呆 小病侏儒也不至如此吗!麻处长的夫人笑着告诉她:这是嘴对嘴上头比齐了量……大姑娘就是大姑娘,别看她是妇产科大夫,该不懂还是不懂……丁宁这才红着脸恍 然大悟,不觉又替虎姐不平。
  戈壁滩上的小草可以抢在几天之内发芽开花打籽,然后又急急忙忙枯萎了。远处的冰峰夏日略显清秀,很快又象留守处的孕妇们一样,丰隆起来。山路又封上了。
  因为替换的干部突然生病,龚站长主动要求再坚持一年。又有人说,那个最高的边防站紧靠着昆仑山主峰,那里有神秘的放射性物质,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得了阳萎。有人说虎姐在山下行为不端,龚站长原准备提着枪下来,被领导死拉活拽下了……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人们都按照自己的希望相信某一类传闻。虎姐不再倚窗而待,她那丰盈的面孔象残月一样日渐消损,颜色竟比那些剧吐的孕妇还要憔悴。
  丁宁在百忙之中没忘了谈恋爱。书信往来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世界上的距离对热恋中的人们是腐蚀剂或是催化剂。爱情会因此断裂或是变得钢铁般牢固。她急 着要离开留守处,这里不是女人呆的地方,虽然这里的常住居民基本上都是女性。对于女军人来讲,找一个内地的丈夫,名正言顺地结婚调走,从此便可以脱离苦海 了。这种临时观点并不妨碍丁宁对工作认真负责象任职四年为一期的美国总统。她知道自己来日苦短,愿意尽力在身后留下一座丰碑。
  虎姐把鸡杀了。她嫌那鸡不下蛋总抱窝。就是偶尔下一两个蛋,也要在窗台下无休止地歌唱,打扰她睡觉。她端了一碗鸡汤送给丁宁。
  鸡腿象粗大枝丫突兀在橙黄色鸡汤之上,女人总是很容易原谅对方的。丁宁想起这只曾立下丰功伟绩的鸡,曾经多么想当真正的母亲,不禁神伤。但久未闻肉味,喝了一口汤,味道极鲜,谈话也就变得融洽起来。
  “李小巧病了?”虎姐淡淡地问。她的脸色仍旧不很好。神情却比刚得知丈夫下不了山时安宁。
  “是啊。”丁宁点点头,想不出这有什么奇怪。
  “啥病哩?”
  医生似乎也同银行职员一样,有为病人保守秘密的责任。不过,小巧的痛很普通,没有什么可回避的。
  “不过是普通感冒。”
  虎姐穷追不舍:“你给开了啥药?”
  这似乎有点过分。象是医院科主任大查房。不过一块色白如木板的鸡胸脯肉减轻了她的气愤,含糊答道:“不过是阿斯匹林一包。”
  “要是不好呢?”虎祖仍旧不依不烧。
  “那就要进一步详细检查了,比如是不是肺炎气管炎……”丁宁不耐烦了。
  “知道外面怎么说你们医生吗?头痛感冒,阿斯匹林一包;不行,再来一包;再不行……”虎姐笑着不肯说下去。
  “再不行怎样?”丁宁来了兴趣。
  “再不行——准备十字镐和圆锹………
  谁这么龌龊医生!“告诉我,这是谁说的?”丁宁火了,自己辛辛苦苦站好最后一班岗,竟遭人如此编排!
  “没人说。是我自个想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虎姐把恶毒攻击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了,问也问不出了。
  “丁医生,下回李小巧再病了,你就叫她夜里盖好就是了。省得人家前脚拿了你的药,后脚又说你看不出毛病来!她那病,纯是夜里折腾的工夫大了,冻的。”
  丁宁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觉有些气恼:这些难缠的女人啊!“只是,你怎么知道的?”
  “俺……俺夜里听到的……”
  一时,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想到更深人静,一个女人游魂似地在外而游逛,丁宁不禁毛骨悚然。“你……不害怕吗?”
  “我……也不是成心的。夜里实在睡不着,浑身燥热,心里长鸡毛,就出来转转。留守处别看黑,到处都在响动……”
  丁宁给虎姐开了强力的镇静安眠剂。
  果然到处在响动!墙也在响,屋外传来嘈杂人声。丁宁痛下决心,过去看看虎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门外极黑,高耸的昆仑山遮盖了半天星光,余下的半天又被厚厚的阴霾捂死,人仿佛在墨汁里游动。远处有几点转动的灯光,好象是上下岗的哨兵。
  门贴着门,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丁宁敲响了门,虎姐把门打开,却又拦着门不让她进去。
  一股新鲜浓郁的汗气从虎姐赤着的臂膀上发散而出,同着脉跳的频率,有节奏地扑面面来,平日整齐的头发云雾般蓬乱着,额前几缕胶着在皮肤上,黑而发亮,象是一片扯烂了的黑布。她的眼球快速移动着,不知在窥探什么,可就是不看近在飓尺的丁宁。
  远处的灯光竟象被线拽着似的摇曳而来,四周不知何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斑,好象夏夜的萤火虫突然聚会,黑暗中不知埋伏着多少人马。
  丁宁正想看个究竟,虎姐一把把她揪了进来。劲道极大,扯得她一个跟跄。
  “丁医生、丁大姐……求求你了,发发善心,救救我……救救我们……”虎姐的声音全变了形,好象一个陌生的老女人。
  手电筒已从远处朦朦胧胧地射过来了。屋内没有点灯,却有影影绰绰浮动的光晕。于是丁宁看到了一个男子——一个青年男子——正在手足并用地往身上套衣服。窗外远处一道手电光石火般地一闪,象鞭子一样掠过他的面部……
  原来是他!
  留守处只配发极简单的营具,简朴得象延安的窑洞。家里增丁添口过往客人,连把多余的吃饭椅子都没有。边防军人们就开始动脑筋想办法了。好在山上有大批的空罐头箱、弹药箱,都是上好的板材。捣鼓点这玩艺下来,也不算物资倒流。稍作加工,便成为橱柜饭桌的原料。
  一天,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走进卫生所,右手指紧捏着左手指,滴嗒的血迹还是洒了一路。
  “怎么搞的?”丁宁迅速迎上去。
  “斧子砍的。”他极力把话说标准,仍流露出极鲜明的地方色彩。
  伤口很深,小伙子又很面生,且没有山上下来的散兵游勇那种目空一切的气概,丁宁不得不问详细些。
  “他是木匠,在咱这儿给人打家具的。”一个女人忙不迭地从门外闪进来,生怕丁宁会见死不救。原来是虎姐。
  这种见血的红伤,就是对方是个俘虏,出于人道,丁宁也会包扎的。她不喜欢别人在她工作的时候指指点点。便冷淡地用眉梢朝墙上一挑:那里贴着一个巨大的“静”字。
  虎姐禁了声。专注地看着小木匠由于捏得过紧而象鱼肚一样苍白的手指。
  龚站长变得顾家了,人没下来,倒把做家具的木料预备齐了。丁宁这样想着,用丝线将小木匠的伤口缝好,裹上纱布。“注意别沾水。三天过后来换药。看看有没有感染。”
  三天过去了。小木匠没有来。丁宁多少有点不放心。万一化脓了,他以后做木匠的前景就不会很辉煌。一个医生缝合一个伤口,就是制出了一件成品,是要保修的。丁宁便去找他,私下里也有自己一点小小的私念。
  丁宁的婚姻进行曲已经接近高潮。男朋友已将所有的家具置齐,并让鸿雁驮来了未来新居的平面设计图。万事具备,只差新娘和一对沙发。他嫌街上卖的沙发式 样不好,拟自己打一种新颖的。沙发腿的结构还没有最后定下来,要丁宁拿个主意。不妨问问小木匠,他的乡下口音极重,大土若洋,也许民间色彩更能标新立异 呢!
  满地都是发卷一样蜷曲的刨花,空气中散发着清晨树林子的味道。小木匠受伤的手指翘起,其余的手指推动刨子,身形起伏,十分卖力。旁边蹲着一个女人,在帮他洗衣服。
  又是虎姐!了宁面露惊异之色。
  “不是你说不要让他手沾水吗?”虎姐反问道。
  是啊,丁宁是说过这个话。可不让他洗也不一定非得你洗啊?
  拆下来的箱板很多,单是锈了的铁钉便积了一大盘,象一碟面目狰狞的菜肴。
  “真看不出,老龚象个后勤部长,把整个昆仑山的木头箱子都拾缀来了吧?”丁宁边察看伤口边说。还好,愈合正常。
  “他哪有那本事!这都是给处长家做的。”
  轮到丁宁吃惊了。麻处长一不上山,二不管库,神通真大。又一想,也不难。
  还是管自己的事,把沙发腿及早做好,离开这遥远的蛮荒地带吧。
  丁宁问小木匠。
  小木匠蹙着眉头想了想,用斧子劈出一支带尖的木笔,蘸了点墨斗的墨汁,在一块刨好的有着长江三峡水一般花纹的洁白本板上,唆唆几笔,画出一种沙发腿。
  丁宁觉得不好。
  小木匠不待她讲后,又是几笔,另一种腿出现了。
  丁宁还是觉得不好,小木匠待要再画,板面已经满了。他提起刨子,轻轻一推,一张宣纸一般轻薄的木皮便缩卷起来,那张半透明的草图便轻盈飘落在地上,白本板上又呈现出惟妙惟肖的三峡山水图案,。
  以前单知道入木三分是个本事,殊不知这种飘在木纹之上的功夫,也是一绝。
  丁宁终于挑中了一种式样。蟠龙虎爪一般很有气派,未来的客厅会因此而增辉。
  “这式样,需极硬的木料。”这是今天小木匠自始至终讲的唯一一句话。
  然而这一句话,使丁宁茅塞顿开。他的口音同虎姐同麻处长同李小巧一模一样。只不过后者们经过革命大家庭的熏陶,已经不那么纯粹不那么地道,而他的方言象刚拔出来的红萝卜一样,皮红缨绿,十分新鲜水灵。
  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乡党乡党,有了同乡才有同党。丁宁虽说走南闯北,没有什么地域观念,但她知道老乡的分量,多少原谅了虎姐的过分亲呢。
  没想到,现在在虎姐的床上,看到了小木匠那张原本清秀此刻已扭曲成极度古怪的脸。
  一切都明白如镜,一切都铁证如山。没什么好说的。两条赤裸的身体,两张惨白如蜡的脸,还有男人女人纷纷杂杂的衣服和鞋……
  “通奸”这两个字象浮出海面的精怪,直挺逛地站在丁宁面前,用黑洞而无光的眼睛注视着她。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