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役(3)
丁宁已经顾不上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虎姐,你为什么要敲墙为什么要敲墙?你想要做什么做什么?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丁宁呆呆若木鸡。她从未想过生活中会出现这种局面,这一瞬比核毁灭还令人恐惧。
小木匠僵在那里,嘴唇哆嗦着,似有很多话要讲,却一点声也发不出。
手电光束笔直地斜射过来,遇到窗帘又弹了回去,溅得那布帘忽明忽暗,象一块时时闪光的铁板。
“这屋是谁住的?”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手电柱为之一颤,看来这件得力武器掌握在麻处长手里。
“这屋是丁医生住。今晚普查,她一个单身女同志,就不要查了吧?”丁宁听出这是一位政治干事。
“这时候,谁家里若不是一个单身女人在家,这事就麻烦喽……”麻处长的声音。
于是,嘭澎的敲门声响了。
麻处长终于使出这种突然袭击的手段,在留守处家属院开始夜间搜查了。连她丁宁都不放过!丁宁屈辱万分,真想跑出去质问他们有什么权利私入民宅!
然而,这终究给千钩一发的危急形势注入了一点小小的润滑袖。在一极短暂的时间里,这间屋里十分平和。
“你……快跑吧!”丁宁别过脸,不想看这一对筛糠一样人儿的苦相,示意小木匠。
“跑不了……四周早把下了。”虎姐回答。
是的。这该早想到。深思熟虑的麻处长,是不会留下这等纰漏的。
噗嗵一声,小木匠裹着被子,给丁宁跪下了:“医生大姐,我从乡下跑了几千里上万里路,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我家成分高,要不也能当兵,说啥我也会娶她……就这一次,下回再不敢了……你救我们一回,我不怕,怕的是她……”
丁宁几乎理解不了这些不连贯话语的意义。在她短短的一生里,从未想到有一天两个人的命运将同她生死相关。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无论救与不救,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丁医生不在家。也许,是给人看病去了。”那个干事说。
丁宁真想给他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假若不违反任何道德规范的话,还将吻一吻他的额头。在这个漆黑的恐惧的夜里,还有人给她以起码的信任,她感到轻微的温暖。
“看好她的门,看一会有没有人出来。”麻处长轻声吩咐道。
丁宁来不及为自己愤怒,虎姐家的门就被响亮地无可置疑地敲响。
丁宁茫然地注视着墙壁。墙壁上的龚站长两眼分得很开。中间是一个宽大的鼻梁。这样的鼻粱戴眼镜一定很难受,会略出两个鲜红的坑。不过龚站长不会戴眼镜,他文化不高,信也写得很短……
大难当头,丁宁竟然想到的是这样不着边际的事,而且还很细致。
只有虎姐清醒。她突然象从冬眠中惊醒的毒蛇一般,扭动着光滑的身子,哧哧地吐着白气,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用一个手指头一点,原本就在地上的小木匠就势一滚,肉球似地钻进了床底。
下垂近地的床单微微抖动着,虎姐两眼睃视着,一抬脚,把一双男人穿的鞋准确地射进床底。
现在,屋内只剩下两个女人了。
门已经敲得颇不耐烦,门框往下震土,在丁宁眼中,门扇已经弓形膨出。
虎姐象一头花斑豹子,嗖地窜上床,把两床棉被一股脑地盖在身上,然后目光炯炯地四处巡视,忽地又扑到地上,扯过一个瓷盆,哗哗尿了一泡,半推半就地堵在床沿,然后鲤鱼打挺似地钻进沉重的被窝。
丁宁象个局外人似地,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门又一次山崩地裂地擂响了。
虎姐急切地示意她去开门,顺手把灯点亮。
丁宁步履蹒跚,双膝发软。丁宁只觉得心脏在咽喉处、眼皮下、太阳穴、脚底板一齐跳动,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全身都淤积着二氧化碳,没有一息氧气。
她最后扫一眼房间,片刻之后,这里不知会出现怎样的场景。虎姐的尿盆里泡沫还没有消散,压在下面的那床被子被小木匠磕头时裹上了土,该拍打一下……这一切,都来不及做了。
她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的人扑将进来。
“咦,你怎么在这儿?”麻处长大为吃惊,手中的五节电池手电筒,象一只巨大的银臂,在丁宁脚下扫动。
“我……”
虎姐呻吟了一声。
“我来给她看病。”丁宁鼓足了勇气。这是唯一站得住脚的解释。她垂下眼帘,生怕麻处长锐利的目光看清她的眼神。从睫毛分隔的间隙里,她看见床沿下方的布单微微拂动。
“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晚上就病得这么厉害?”麻处长认真负责地象父亲一样慈善地去摸虎姐的额头。
丁宁知道,那额头一定冰凉如铁,且有一层泥鳅的粘液。
“并不是所有的病都发烧,您知道:“丁宁的牙齿不再打颤,谎话一旦开了头,就没有后退的路了。
“那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处长满腹狐疑。
“是……是妇科病,你知道,我正在给她作检查。”丁宁流畅地沿着谎话的轨道运行。
虎姐此刻已完全象个病人,简直是病入膏盲。脸色青灰,眼神涣散,嘴唇颤抖,全没了片刻前的果敢与英勇。
事情似乎可以到此结束了。年轻的女军医是这方面的权威,一旁放着药箱,一切都合情合理。
人们象木偶一样呆站着。在一个极短的瞬间,麻处长也想鸣金收兵了。但是高度的革命责任感和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加上种种蛛丝马迹,使他对此事满腔热忱。
四壁斗室,几乎空空如也。除了最必须的生活用品,清贫而凄凉。几个木箱捏在一起,蒙了块细碎花布,算是这屋中唯一的奢侈品了。一口黑不溜秋粗铁锅,影 影绰绰几个出土文物一样的陶碗(这附近的老乡还烧不出瓷碗)。墙上贴着一幅胖娃娃的年画。没有搁楼没有地道没有夹壁墙,唯一能藏住人的地方就是双人床底 下。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简单事实。麻处长平端着手电,象举着一挺重机关枪,俯下身去……
虎姐的眼睛瞪得象猫头鹰一样圆,牙齿凶狠地龇出来,咬在煞白的嘴唇上。两床厚重的被子象沙丘一样移动起伏……
丁宁手心里汪满了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麻处长,除非这一刻天塌地陷。
时间象被钉死在墙上,连颤抖的煤油灯焰都一动不动,惊骇地将屋内照得惨白。
丁宁甚至期待时间快一点过去。该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否则人的神经就要爆裂了。
“哐啷”一声,麻处长的手电筒碰到了瓷盆沿,一股新鲜的人尿气息立即荡漾开来。
麻处长皱了一下眉头。女人尿是很晦气的东西,乡下人十分忌讳,会冲撞官运的。半夜三更清查家属院,这种腌脏少不了碰上,他也只好隐忍,为了革命嘛!但 这一次,不歪不斜,通往床下的空间,被白盆子挡得严严实实……丁宁原已经绝望了,但这一瞬间事情突然起了转机。麻处长的犹豫给了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 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和礼貌,几乎是从麻处长手里把装有五节电池的电筒抢夺过来:“让我来瞧瞧。我进来半天了,这里头要是藏着个人,可真把人吓死!”
随行的政治干事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意思是:你看吧,真有人藏在那儿,我给你保镖!
丁宁单膝跪地,没敢把瓷盆移动地方,绕过它,很低地撩起床单,将探照灯一样明亮的光束送人无底的黑暗之中。
她最先看到的是羊毛,纺成线的和未纺成线的,分开码放着,很整齐。龚站长没有本事给妻子带下面粉和木料,只会买便宜的羊毛,如今他的父母都穿上体面的 羊毛衣了。龚站长还在买羊毛,好象要让普天下的劳苦大众都生活在温暖之中。羊毛是好东西,在这个寒冷的午夜,它既是良好的掩体,又能给人以御寒。然后丁宁 看到了有着细腻粉末的面口袋和盛满化猪油和蟒油的绿色油筒。面米减少,筒未开封,一切同那个恐怖之夜丁宁初次见到它们时一样,都是原装货。再然后丁宁看到 了她最不想看到又必然会看到的东西:赤裸的肩,赤裸的腿,收缩得很紧的下腹和木板一样板正的背脊……青白的电光闪过,那肌肤象被炮烙过,爆起一层粟粒样的 油珠、急遽地以不规则的频律抖动着,仿佛就要冒起股股青烟……这不象是一具人体,因为没有头。头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丁宁不忍心寻找那颗有着清眉秀目的头 颅了,她不想看见那张惊恐万分的脸。
丁宁握着手电喘息了一下。她不能动作太快,要显得很认真,很仔细。事情进展到这个份上,她只有义无反顾尽善尽美。
她用手电徐徐扫视,犹如负责的水暖工人。于是她看到了自己包扎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指,紧紧地揪着两只破烂的布鞋,在手电光的逼视下,那鞋几乎要坠地……终于,她看到了小木匠的脸。
那脸紧紧贴着木质床板。耳朵、眼睛、嘴唇,甚至鼻子,都严丝合缝地挤在床板上,仿佛在看什么,听什么,闻什么……
丁宁困难地直起身。“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她的手被沉重的手电坠得下垂,象骨折似地抬不起来。手电光便沉入瓷盆,她惊讶地发现盆中有血迹。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谈不上对虎姐有多少好感,从内心深处,丁宁鄙视一切行为放荡道德不端的女人。也决不是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丁宁自知自己软弱和贪图安 宁,她就要离开这里永不回来,去找自己的丈夫去找安宁。她之所以能勇敢地挺身而出,归根结底竟是怕!她刻骨铭心地害怕那即将发生的惨剧。她不能忍受那种对 灵魂对肉体的暴露和践踏。假如这一切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在另外的场合另外的时间吧,只是不要在今天……
麻处长已经准备要走了。今晚的行动极其秘密,不会有人走漏了风声。虎姐是重点怀疑对象,这次扑了空,以后再接再厉吧!但是,他突然转过身来。
也许是丁宁终于没能成功地抑制住手的颤抖,手,电光束象失了准星的枪管左右晃动;也许是丁宁过于镇定过于大义凛然;也许是麻处长高度的革命责任心加深 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使之昭然;也许纯粹是巧合是概率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一切行将结束,干事已经拉门虎姐面色已经微显红润东方已经初现曙光丁宁已经长吁 一口气的时候,麻处长以其清晰毫不口吃毫无商榷的语气说道:“把手电筒给我。”
“把手电筒给我!”
女医生似乎没听懂这句话,木僵似地不动。麻处长就又重复了一遍,音量没有加大却十分威严。
屋内极静,听得到所有人的心跳,丁宁听到床板下那颗心,将床板敲得叮咚响。
丁宁的手一松,手电掉到地上。电光闪了一闪,又坚定不移地燃亮。光柱因有一小块玻璃的破碎而不那么规整,却依然明晃晃地耀眼。
还有什么办法吗?没有了。时间在一秒钟一秒钟地流逝。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反常一种秘密。
麻处长伸着手。
丁宁把蒙子破裂的手电递给处长。她再无选择。
麻处长低下了高大的身躯,撩开床单低垂的下摆,手电筒象探雷器一样伸了进去,右臂有规则地从左至右依次移动,然后,停在空中,久久不动了。
“您跟龚站长是一年的兵,他才营级,您已是正团,进步够快的。”丁宁同麻处长这样说过。
“也说不上是进步,主要是沾了麻子的光。”麻处长很诚实很谦逊地说。
女医生愕然。麻处长可不是若有若无的浅俏麻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重症天花幸存者。
“您知道,麻子是不能当兵的。”麻处长很坚持原则,对自己也不例外。
是的。麻子虽不影响战斗力,但影响军威。除了战争年代,丁宁还真没见过麻子兵呢。
“接兵的人说,昆仑山上除了野羊耗牛,再没有什么活物看你长相,只要不怕吃苦,跟上走吧!就这样,我就当上兵了。”
丁宁深表理解地点点头。昆仑山是个特殊的地方,这里理当有特殊的规则。
“起光也没显出我来。后来成立留守处,这是个管婆娘娃娃的官。大伙说,让他去吧,他去顶保险,我们在山上也放心。就这么回事………”
麻处长的手臂久久不动,他看到什么了?
两床厚棉被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剧烈地打起摆子。棉被扇起一股股怪风,好象那底下蜷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受伤的野兽。
丁宁任人宰割地站立着。她知道麻处长看到了什么,也知道麻处长会怎样处置,但在内心深处,仍然蛰伏着最后的希望:麻处长,你什么都没看到,都没看到!
麻处长挺直了身体,脸色平静而庄重。他也把手电筒垂了下来,看来不打算继续使用了。尔后,他象惟恐惊吓了什么人似地轻声说了一句:“出来吧。”
这不啻于一颗原子弹爆炸!
山崩地裂吧!火山爆发吧!沧海横流房倒屋塌烟飞灰灭雷电交加吧!让我们沉到地心深处,让滚烫的火山灰厚厚的岩浆包裹住我们,让大家一块变成蜡象变成化 石变成琥珀变成恐龙骨架,让亿万年后的人们吃惊去吧!这几个衣着整齐态度庄严的男女军人(人们如果谨慎地复原,也许会发现其中一个有麻子),握着一只颀长 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金属仪器,在刺探什么寻找什么。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到那个时候床板也可能变成灰或是煤炭),另一个男人和女人,几乎赤裸着身体,互 相在倾听互相在安抚,胸膛贴着胸膛……
事实上,什么也不会发生。屋内寂静,好象忽然回到地球初始的洪荒年代。
“不能!你不能哇!”床上的女人象被刺伤的母狼,嚎叫起来。丁宁永远不清楚,这话是对麻处长还是对床下的恋人所讲。虎姐哗地象掀纸片似的揭开被子,在 跳跃的油灯下,人们看到了一条洁白的人体,它赤裸着,却全然没想到要遮盖自己。它疯狂地活动着,把被子推到地上,然后将它们塞入床底,好给那可怜的冻僵的 人儿最后一点温暖。
麻处长并没有拦阻她。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变得宽厚而仁慈。他把身子转了过去,发出最后一道命令:“你们把衣服穿上。”
男人都顺从地转过脸去,丁宁塑像般一动未动。没有什么可回避的,她早已看过他们了。丁宁至今没想明白,从这对悲惨的人儿发觉自己被包围,疯狂地捶打她的墙壁始,他们尚有充足的时间把衣服穿起来,纵使无法逃脱总不至于如此暴露。但他们似乎很傻,忘了这最关廉耻的一点。
丁宁应该转过身去,那她心里就不会留下这幅凄惨的画面了。小木匠从床下很利索地钻了出来,当一切欺骗和伪装都失去效用的时候,他无所畏惧,表现得十分 英勇。此刻,他只想见到他的女人。在经历了漫长的撕心裂胆的别离之后,他要见她,亲眼见一见她。隔着床板,他感觉到剧烈的颤抖。他曾用手抚摸过僵直的床 板,想给她一点力量一点镇定,那床板颤抖得更加汹涌。现在,他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堂堂正正地看她一眼了。
虎姐甚至伸出手去拉小木匠出来,好象那不是床底,而是一口深井。于是,两个近乎全裸的年轻的机体立刻胶着在一起。象酷寒中的羊拥挤一处,彼此用自己最后的热量温暖对方,或者正相反,从对方身上得到最后的热量以延续自己的生命。
丁宁看着他们如此密不可分,忽然悟到男女原是一体,是个多么伟大的命题。作为医生,她经常看到这一半或是那一半。不想人合在一处,竟也很好看。上帝真是一个伟大的捉奸者。
两个融和中的人,沉浸在他们的恐惧和享乐之中无休无止……
“好了。你们都看见了。”麻处长极平静地宣布这一切结束,然后押着小木匠走了。
破坏军婚是很重的罪孽,小木匠被送到遥远的劳改农场去服刑。
怎么处置女人呢?这可要山上的龚站长最后决策。大雪封山,连一只鸟也飞不上去。麻处长急于邀功,原准备用电报将此事发往昆仑山上那个最高的哨卡,后来 被机要参谋拦下了。边关要塞,有着两只间隔很宽的眼睛的边防站长,一旦急火攻心,下又下不来,出了什么意外,可要拿你麻处长是问。麻处长思忖再三,国事大 于家事,还是让老战友再做半年想媳妇的美梦吧。
丁宁要走了。是她催促未婚夫在最短时间内办完了结婚以至调动的全部手续。
虎姐为她送行。拿出几块象赭石一样滞重的本块:“没有别的,这是野核桃木,最硬的杂木。做沙发腿,就是那种蟠龙虎爪腿,最好。”
丁宁收下了野核桃木块。却忘了问这是小木匠以前就留给虎姐,还是虎姐自己为她寻找的,或者小木匠从遥远的劳改农场托人带出来的。
“还有这线……”虎姐拿出象柔曼的白霞一样缠绵的细毛线,那是她亲手捻的。
“不……不……”丁宁推辞。”那是你留给孩子用的……”
“我还会有孩子吗?……不会有了……”虎姐木呆呆地摇头。
龚站长下山后将怎样处置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单是那场可怕的病,虎姐也真的很难有孩子了。
麻处长对丁宁医生的离去,表示了极大的遗憾:“你知道,你这一走,咱们留守处,不,整个高原师就没一个女人了。”
丁宁连连点头。是的,高原师没有一个女人了。
许多年过去了。丁宁满意而富足,只有偶尔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惊恐万状地指着身边的墙壁说:“听……有人在敲墙……”
“你又在做恶梦了……”丈夫拥着她轻柔地耳语。
是的。她又做恶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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