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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3)

清风驿在正陽镇的最西边,虽说是一个村子,阵势却比正陽镇还大,驿街两条,店铺应有尽有。清风驿的驴多,驴肉的生意红火,尤其做驴鞭,煮熟后用四十八种调料腌泡一月,然后切成片儿煎炒或者凉拌,因为切片后形状如铜钱,外圆中方,所以叫钱钱肉。卖钱钱肉的店有六家,为了招揽顾客,宣传钱钱肉壮陽功效,都是柜台上放一个酒坛,不加盖,里边泡一根完整的驴鞭,这驴鞭就直愣愣立戳出坛口。

王世贞是冲着闫记店去的,但不巧的是闫掌柜在头一天死了,家里正办丧事,王世贞就去了德发店。德发店掌柜见是王世贞来了,特意拉出一头公驴来,在木 架子里固定了,又拉出一头小母驴绕着公驴转,公驴的鞭就挺出来,割鞭人便从后边用铲刀猛地一戳,铲割下来,以证明他家的钱钱肉是活鞭做的,还说,男人吃了 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炕受不了。这些举动传到闫记店,闫记店的人就撇嘴。我那时正被请去要唱陰歌,闫记店的掌柜给我说:歌师,你尽了本事给我哥开歌路,王世贞肯定会过来看的。

开歌路是唱陰歌前必须要做的仪式,由我在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火,拜天拜地之后,我就不是我了,我是歌师,我是神职,无尽的力量进入我的身体,看见了旁 边每一个人头上的光焰,那根竹竿就是一匹马被拴在树下,我挂起了扁鼓,敲动的是雷声和雨点,然后我闭了双眼边敲边唱地往家里的灵堂上走。走的不绊不磕端端 直直,孝子们就跟着我,把麻纸叠成长条儿连缀着铺在地上烧。我唱的内容一是要天开门地开门儒道佛家都开了门,二是劝孝子给死者选好坟地制好棺木和寿衣,三 是请三界诸神及孝家宗祖坐上正堂为死者添风光,四是讲人来世上有生有死很正常莫悲伤,五是歌颂死者创下家业的骄傲和辉煌。一直走到灵堂前了,我已是汗流浃 背,睁开眼了,孝子们开始在灵堂祭酒上香再烧麻纸,哭天抢地,我瞧见那麻纸条烧过的一条灰线上各类神鬼都走过来各坐其位。但王世贞并没有来瞧热闹。而那下 午,直到整整一个通宵,我连续唱了《拜神歌》、《奉承歌》、《悔恨歌》、《乞愿歌》,驿街上闫家的亲朋至友,四邻八舍你拿香烛麻纸,他送一升米一吊腊肉都 来吊唁了,王世贞还是没有来,而来的是匡三。

匡三是闫家在招呼来吊唁的人吃饭时,也拿了碗在那个大木盆里捞面条,面条捞得太多,碗装不了,他用手捏了一撮吃了,在喊:盐呢?醋呢?有油泼的辣子没有?旁边人就说:今日过事哩,要吃就吃,喊啥的?!匡三不喊了,端了碗蹴在墙根,还是嫌没有蒜而嘟嘟囔囔。

这匡三我是三天前认识的。

我那次在清风驿待了一月,一直住在驿街东关的关帝庙里。德发店的伙计们都和我熟,而最要好的却是那个秃子。德发店除了卖钱钱肉,还卖驴烧,别的伙计白天提了食盒转街卖,晚上就轮到秃子出班,食盒里放个灯笼,没人往他头上瞅。一天晚上我在另一家唱完陰歌,路上碰着秃子了,一块往关帝庙去,秃子说:你给几家唱陰歌 了?我说:五家。秃子说:我要是保长我不让你来,你一来,人就死那么多!我说:我要不来,死人进不了六道,清风驿到处都是雄鬼。秃子就往四下里看,害怕真 的有鬼。我教他一个方法,走夜路时双手大拇指压到无名指根然后握住拳,污秽邪气就不侵了。秃子刚把拳握起来,经过一个土场子,那里有个麦草垛,麦草垛里突 然钻出一只狼,我和秃子都吓了一跳,忙扔过去一块驴烧让狼去吃了好脱身,驴烧才被狼叼住,麦草垛里又钻出一只狼,把那块驴烧抢去了。定眼一看,先钻出的不 是狼,尾巴卷着,是狗,后钻出来的立起了身,竟然是个人。秃子就说:匡三,你咋和狗在麦草垛里?匡三说:狗冷么,我不抱着它睡它冻死啊?!我和秃子后悔给 扔那块驴烧了,但匡三还向我们再要一块。他说:啊爷,再给我一块了我将来报答你!我说:你拿啥报答?他拾起一个瓦片埋在了地上,用脚踩实,上边还尿了一 泡,说:你记住这地方,将来挖出来是金疙瘩哩!我和秃子没有再给他,抱住食盒就走了。

匡三吃饭狼吞虎咽,吃完了第一碗面条,又捞了第二碗,瞧见了我也在吃饭,就过来和我说话。他说:你也吃饭?我说:我也有肚子呀!他说:吃,吃,人死 了想吃也吃不上了!他又问:这人死了就死了?我说:这要看亡不亡。他说:死还不是亡,亡还不是死?我说:有些人一死人就把他忘了,这是死了也亡了,有些人 是死了人还记着,这是死而不亡。他说:哦,那我将来就是死而不亡。我说:你死了肯定人还传说呢。说过了,惊奇地看着他,想起他埋瓦片生金疙瘩的事,觉得这 人不是平地卧的,就笑着说:你这嘴长得好。他却骂起来:他们还恨我来吃饭哩,有了这方嘴,万家的饭就该给我预备着!这闫记店倒比德发店好!我笑着说:德发 店没让你吃?他说:德发店应该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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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三来闫家吃饭前,是从德发店那边过来的。

王世贞在德发店里吃钱钱肉,掌柜烫了最好的酒,还炸了一盘花生米,切了一碟豆干。豆干端上来还没放到桌上,从店外跑进了匡三,仰了头说:梁上老鼠打 架哩!众人抬头往屋梁上看,匡三便一把将豆干盘抢了去。掌柜赶紧撵,匡三跑不及,却在豆干上呸呸唾了两口。王世贞说:不撵啦,让他吃吧,这是谁家的娃子? 掌柜说:要饭的,谁知道哪儿来的野货,在街上已有半年了。王世贞说:他咋长成那样?太奇怪了,嘴占了半个脸!

王世贞继续喝酒吃钱钱肉,天上的云就在织布,织一道红布,又织一道黄布,再织了黑布和白布,他突然瞭见店门外斜对面的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子卖豆芽。女子十八九岁,给买家称豆芽时一手提了秤杆,一手还捏着三颗豆芽,身子微微倾斜,伸一条长腿挡住跑近的一只鸡,鸡就啄鞋面上绣着的花。王世贞觉得太艳丽,以为是在梦境,咳嗽了一声,说:这好看的!老黑说:清风驿常有这样的云。王世贞没有理他,不吃喝了,把凳子挪到台阶上坐了看。女子称过了豆芽,把发卡噙在嘴上,双手挽髫卷时发觉了有人看她,目光像舌头在舔,立即脸红,说了声:失!吆鸡鸡没有动,收了豆芽筐往院里去,地上撒了豆芽也不拾,院门就关了。两扇门上贴着门神,左一个秦琼,右一个敬德。

王世贞重新回到桌前吃钱钱肉,说:艺术品!老黑说:艺术品?王世贞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风驿的保长带了五十个大洋去了那家提亲,女子的父母得知要提亲的是王世贞,聘礼又这么重,说:这咋办?保长说:这你得允!就允了。但女子的父母没有想到第三天黄昏,鸡都上架了,老黑带人把女子用轿要抬去正陽镇公所,他们有些仓慌,不让这么快把女儿抬走,老黑不行。女子的娘忙拿了两个青花瓷碗,装上了米面,要让女儿带上,说带上米面碗了今辈子能保障吃喝。但轿子出了院门,风一样跑出驿街,米面碗没有带上。

当夜,王世贞在镇公所的两厢房里的四角生了四大盆炭火,又安排了澡筲,热水里还泡了干枝梅,让女子洗,然后把一张木床移到房中间,床的周围插了红烛,都是胳膊粗,隔一尺插一支,房子里就灯火通明。把女子抱上床了,王世贞却坐在床边的交椅上吸水烟锅。女子要盖被子,王世贞不让盖,要把衣服盖上,王世贞也不让盖,女子蜷了身,羞着埋了脸,只说王世贞吸完水烟就来的,王世贞还是吸水烟锅,慢慢地揉烟丝,按好在烟锅梢子上了,扑扑地吹着纸媒火,纸媒燃着了对着烟锅梢子,呼呼噜噜吸,吹灭纸媒火,再一边看一边还呼呼噜噜吸,吐出的烟雾圈就在房间里飞。整个夜里,王世贞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软玉,另一句是:温雪。一直吸着水烟看着女子,就到天亮了。王世贞放下水烟锅,出来伸了懒腰对老黑说:她不是不让我看吗,我看了,看够了,你送她回去吧。老黑说:送回去?!王世贞说:休了。

老黑进去给女子说了王世贞的话,女子就哭,把头在床沿上撞,撞出一块血包。老黑拦住她,不准哭,催着快收拾了就走。女子偏不起来,老黑拿被子包她,她把被子挣开。老黑第一回见到女人的光身子,再包时,把一条腿抓住塞在被子里。

老黑就去见王世贞,脸憋了彤红,说:她碰头寻死哩,你不要了你把她给我。王世贞愣了一下,睁圆了眼说:我不要是我不要,你和我做连襟挑担呀?!

老黑二返身进房,一拳把女子打晕,用被子裹了装进背篓,背去了清风驿。

※※※

这女子叫四凤,她哥叫三海。三海是个Yan客,当年在外为人家Yan猪挑狗。那天刚回来,和老黑在院子里厮打,两人势均力敌,老黑说:我有槍,看在你妹子的分上我不崩你!三海的爹娘打开了儿子,说这事与老黑没关系,趴在地上给天磕头,然后自己扇自己,哭着:这是啥孽呀,这是啥孽呀!三海不和老黑打了,指着太陽发咒:将来非把王世贞Yan了不可!

老黑没有成为三海的仇人,老黑倒觉得三海对脾气,做了朋友,过些日子就来见三海。因为他有槍,到谁家都能抓鸡,抓了鸡拿来让三海炖了下酒。一次两人 都喝高了,老黑说他要娶四凤,三海说那你喝完这一坛子酒了我给四凤说,老黑抱起酒坛就喝了。这当儿三海爹和人在院门外吵架,原来三海家的狗是公狗,一直去 找街上一户人家的母狗,人家撵一次它来一次,越撵越来,今夜里竟然两个狗到他家房顶上哭。三海爹说:狗会哭呀?那人说:就是哭哩!三海爹说:要哭也是母狗 哭。那人说:公狗不勾引母狗能哭?吵声大了,老黑出来,说:狗哭哩,让我看去。几个人去了那户人家,果然两只狗还在房顶上哭,老黑说:哪个是你家的母狗? 那人说:左边的。老黑一扬手槍响了,母狗从房顶上跌下来。老黑的槍又指着那人额头说:知道我是谁不?以后敢再寻我丈人家的事,我也给你子弹吃!那人吓得倒 在地上,老黑也倒在了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老黑是在三海家醉了一夜,三海爹问三海,老黑怎么说他是丈人?三海说,老黑是喝多了,要吓唬那一家的。第二天老黑醒来要走时,想见一下四凤,四凤在厢房里就是没出来。

※※※

七月十五那天,老黑去县城办公差,不想却在城隍庙遇见了表哥。

城隍庙没啥出奇,庙门外的银杏树却是县里一景,它粗得要四个人拉着手才能围一圈,高三十多丈,树叶金黄的时候,傍晚里能把城隍庙楼都耀得光亮。可 是,已经连续半个月了,银杏树上冒黑烟,黑烟大得全城人都能看到。其实不是银杏树遭了火灾,是莫名其妙地飞来大量的蚊虫,黑乎乎一片出现在树冠上空,一会 儿旋成草帽状,一会儿又扯出几个条状,远看像是烟雾。这烟雾每天生一次,每次有两锅旱烟工夫才消失。老黑跑去看稀罕,忽然觉得有人戳他腰,唰地转过身,盒 子槍就举了起来,一看,却是表哥。

表哥是万湾坪人,家里殷实,一直被送去省城念书,十多年再没回来,突然见到,人还是那么俊朗,多了一副眼镜,又有着几分儒雅。表哥说他三个月前已经到县立中学当教员了,而且名字改了,叫李得胜,老黑也说他现在在正陽镇 公所保安队,是个排长了。两人一文一武,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临分手,老黑说:以后有啥事就说,我给你摆平!李得胜真的时常来找老黑,但他没事,只是来喝 酒,送给了老黑一本书。老黑不识字,没有要书,看上了李得胜一条宽牛皮腰带。老黑系上了皮腰带褂子就老敞着,再别上槍,从此走路身子前倾着。老黑却好奇省城里的事,李得胜就说国家现在军阀割据,四分五裂,一切都混乱着。老黑说:这我知道,谁有槍了谁就是王。李得胜又讲省城里的年轻人都上街游行,反黑暗,要进步,军警和学生经常发生流血冲突,好多人就去投奔延安。老黑说:是不是有共产党的那个延安?李得胜说是共产党的延安,那里有苏维埃政府。老黑说:镇党部整天喊着防共的,这事咱不说。李得胜也就不说了,拉老黑又去喝酒,老黑一喝多了就说四凤。

一日,两人到青栎坞去玩,李得胜想吃吃糍粑,老黑就在沟里寻着一独户人家,要人家去做。那户人家四口人,儿子外出为人干木匠活了,儿媳带着孩子又回了娘家, 只剩下一个六十岁的跛子老汉,老汉很热情,就煮熟了土豆在石臼里拿木槌捣。李得胜先还帮着捣,问老汉的光景好不好?老汉说:这年头有啥好光景,有今没明 的。土豆被捣得如胶泥一样的糊状了,老汉架了笼去蒸,还拿了旱烟锅子让他们吸,说:饿了吧,糍粑很快就蒸好的。李得胜和老黑就坐在门前树下说话。一群老鹰 从对面梁上飞过来,老鹰的翅膀很长,看上去显得很窄,像是一些棍子在空中翻腾。李得胜问起老黑在镇公所的情况,说:王世贞这个口碑不好么,倒给你盒子槍 背?老黑说:吃人家的饭就跟人家转么。李得胜说:蝌蚪跟鱼浪,浪到最后连尾巴都没了。老黑说:管它哩,前头路都是黑的。李得胜就笑了笑,却说:你身派子大,背了槍是威风!老黑说:都这么说的,或许就是玩槍的命吧。便拔出 槍瞄场边的葫芦架,问:你说打哪个葫芦?李得胜说:让我瞧瞧。老黑把槍给了李得胜,说:小心走火!李得胜却手一扬槍就响了,打中了空中一只老鹰。老黑说: 啊你也会打槍?李得胜竟然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槍,这槍比老黑的槍还好,老黑目瞪口呆了。李得胜这才说了他是从延安回来的。老黑说:你给共产党背槍?李得胜说:我就是共产党! 老黑嚯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槍抓在手里。李得胜却说:你把槍都拿上。将他的槍也扔给了老黑,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去举报吧?!老黑双手拿槍,突然把李得胜的槍 回给了李得胜,就坐下来,说:你不杀我,我举报你干啥?这下咱俩扯平了,都是背槍的!管它给谁背槍,还不都是出来混的?!李得胜说:要混就混个名堂,你想 不想自己拉杆子?老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要拉杆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说:拉杆子?!李得胜说:要干了咱一起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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